黑色羅曼史綺想:《理性與感性》改編電影與非裔女性的浪漫投射
美国《Hallmark Channel》2024年2月推出一系列现代化改编的摄政时代爱情作品,致敬珍.奥斯汀。图为《理性与感性》电影改编。 图/Hallmark Channel
美国有线电视频道《Hallmark Channel》2024年在情人节档期安排「Loveuary」 影视企划,于2月推出一系列现代化改编的摄政时代爱情作品,致敬珍.奥斯汀,其中包含一部「无色选角」版的《理性与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电影改编,起用一批非裔演员来演绎英国摄政时代乡绅淑女的生活,为多元肤色版文学改编作增添新案例。
事实上,这不是珍.奥斯汀(Jane Austen)作品头一次在影视媒介中被「改头换面」,早在Netflix的2022年版《劝服》(Persuasion)就安排了非裔,甚至亚裔演员来担纲主要角色。至于延伸自奥斯汀未完成小说的影集《桑迪顿的夏天》(Sanditon),则有一位混血女继承人乔治安娜.蓝柏(Georgiana Lambe)。
珍.奥斯汀的笔下世界,除了《桑迪顿的夏天》手稿中的黑白混血儿乔治安娜(Georgiana),有无其他非裔人物存在的可能?在讨论这个问题前,还是要回到新版《理性与感性》的创作脉络,了解这个文学改编新尝试是如何被启动的。
▌罗曼史作家担纲改写顾问
这版非裔选角版改编的顾问,是美国非裔罗曼史作家凡妮莎.莱利(Vanessa Riley)。
莱利自幼在母亲的鼓励下,广泛阅读欧美文学经典,如莎士比亚、珍.奥斯汀、爱默生、梭罗等传统白人作家的传世名作,也包含非裔美国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等美国作家的著作,奠定了她的文学素养。直到莱利在大学就读期间,她开始接触罗曼史小说,启发她撰写摄政时代背景下,多元种族婚恋的浪漫爱情故事。
除了罗曼史小说,莱利也尝试历史小说创作,如2021年出版的传记小说《岛上女王》(Island Queen),讲述18世纪加勒比海的女商人多萝西.柯万.汤玛斯(Dorothy Kirwan Thomas)跌宕起伏的一生,她如何奋力摆脱奴隶身分,成为中南美的商业女王,并与西欧殖民国展开商业往来。
美国非裔罗曼史作家凡妮莎.莱利与她的部分作品。 图/Vanessa Riley官网
身为一位非裔女性,自己要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是莱利在生涯当中一直想回应、梳理的问题。这些议题有非裔女性对爱情的期待和焦虑,还有跨族裔关系的情谊和冲突,直到她阅读了珍.奥斯汀的未完成小说《桑迪顿的夏天》,书中借由几位白人太太之口,在闲谈中提到了一位黑白混血女继承人乔治安娜.蓝柏,她来自西印度群岛,是白人农场主蓝柏先生和不具名的黑白混血奴隶女性生下的女儿。
乔治安娜这个人物开启了莱利对摄政历史的新视野,并致力于摄政时期非裔族群的研究及小说书写,企望能借着故事创作,来弥补18、19世纪艺文作品,还有历史书籍中,缺乏对非裔中产阶层妇女生活描写的缺憾,并把黑白混血的女性身份,套入此版《理性与感性》当中。
当然,「奥斯汀时代的英国只有纯种白人」的说法,本来就是绝对错误的。学者早已从18、19世纪英国的教区记录、员工薪资表、戏剧海报、绘画等文献中,找到许多非裔族群(奴隶后人)生活的纪录,这些人的身分相当广泛,有外交使节、水手、旅人、仆役、工匠、杂耍艺人,知名历史人物有奴隶主/官员威尔斯(Nathaniel Wells)、宪章运动领袖库费(William Cuffay)、最早的非裔作曲家之一桑乔(Ignatius Sancho)、贵族的混血女继承人贝尔(Dido Elizabeth Belle)等等,足以证实2、300年前的英国并非只有白人面孔,更有跻身中产和中上阶层的非裔人士。
有色人种是珍.奥斯汀时代历史的一部分,但无论是珍.奥斯汀的文本,或者21世纪的影视作品,对种族议题的思考都还有大量探索的空间,因此莱利和电视台借着参与这个非裔选角版《理性与感性》改编计划,置入外于白人社会的非裔女性观点,探讨珍.奥斯汀作品中关注的性别、经济、爱情、婚姻,让传统经典和族群议题能兼容并蓄。
摄政时代的英国,已有少数非裔人士跻身上流社会。图为贵族的混血女继承人贝尔(左)与最早的非裔作曲家之一桑乔。 图/维基共享
▌从殖民暴力到激励非裔女性,文本诠释的转变
珍.奥斯汀与非裔族群的关系之讨论,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后殖民学者萨伊德(Edward Said)把珍.奥斯汀列为白人帝国主义者的黑名单上,他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一书中,用一整个章节来批判珍.奥斯汀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Mansfield Park)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暧昧态度。他认为,奥斯汀笔下的英国乡村庄园景象,实际上是建立于海上殖民霸权对第三世界的侵伐剥削上,这些血腥骇人的真相却被包藏在女主角芬妮(Fanny)为首的白人仕女们读书、弹琴、歌唱、饮茶、社交的娴美表象里。
是故在萨伊德看来,奥斯汀笔下的浪漫化爱情只是西方本位意识下对自我文明的盛赞,却看不到「东方主义」(Orientalism)视角外,受磨难的真正东方他者。她作品下的每个物件、人事都被放大检视,使得古典爱情不再纯粹,像是女性时装爱用的薄绵纱(muslin)背后来历是印度棉花农的殖民血泪史;避世主义(Escapism)之作逃避的不是拿破仑战争,而是自身不愿被扒开检视的海外暴力扩张史等等。
延续萨伊德的殖民解读脉络,加拿大女导演帕特丽夏.罗兹玛(Patricia Rozema)就曾在她的1999年《曼斯菲尔德庄园》改编电影《窈窕野淑女》(Mansfield Park)当中,借由曼斯菲尔德庄园的黑人奴隶、暗喻殖民性暴力的艺术品、海上奴隶船,反复揭示珍.奥斯汀原着中未正面提及的黑暗面。
有别于前述的帝国殖民批判路径,英国编剧戴维斯(Andrew Davies)执笔的影集《桑迪顿的夏天》加强了奥斯汀未完成手稿中乔治安娜的戏份和形象,和2024版《理性与感性》一样,二者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二元对立框架之外,聚焦在非裔中产阶级女性婚恋的「罗曼史」视角,使演员们在扮演珍.奥斯汀小说角色的过程中,跨越肤色、阶层、历史的藩篱,一来填补了非裔族群长久被忽略的空缺,并让扮演者和观众在经典作品中找到自我归属和认同。
图/Hallmark Channel
正如同饰演「理性」的女主角伊琳诺.达什伍德(Elinor Dashwood)的黛博拉.阿约琳德(Deborah Ayorinde)在访谈中所述:「我期待有一天这种情况(多元族裔演员演出经典文学作品要角)会变得普遍,但这感觉非常特别,因为像我这样的小女孩可以看到我们,并且会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做到那样?为什么我不能成为那样?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想像自己呢?」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最新的《理性与感性》改编作品也向18世纪非裔美国女作家菲利斯.惠特利(Phillis Wheatley)致敬,浪子威洛比(Willoughby)和「感性」的女主角玛丽安(Marianne)因对她的诗歌的共同热爱而产生情愫,二人热情激昂地朗诵惠特利的诗作〈On Imagination〉:
这段改编情节,让玛丽安和威洛比的感情,不再只是文艺气息的浪漫追求,还反映出具有非裔血统的二人对自我认同的焦虑,对身为白人世界的他者身分的不安,而透过惠特利的诗文让他们找到精神逃逸的出口,也让二个游离困顿的心越走越近;同时透过惠特利与奥斯汀文本的交会,让更多非裔文化的声音能被听见。
此版《理性与感性》碍于拍摄时程仅有15天,片长仅84分钟,加上《Hallmark Channel》把节目定位为温馨娱乐风格的罗曼史,难免流于平板的流水帐记述,无法在导演取镜、剧本安排上琢磨升华;由爱情作家凡妮莎.莱利担任改编顾问,也显示其意不在呈现纯文学导向的改编。
但在改写人物族裔背景之余,虽然此片并未如同萨伊德、帕特丽夏.罗兹玛那样,以深刻宏大的格局对珍.奥斯汀小说外的时代暴力进行批判,但是能以非裔演员诠释原属于白人的文学角色,在讲求多元的21世纪欧美影剧发展历程上,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可以借由这个机会向观众诉说浪漫非裔女性视角下的珍.奥斯汀──既然在偶像的小说中找不到自己的面孔,就借由人物再造、投射,一方面传达对珍.奥斯汀的热爱,同时也让经典文学能与多元族裔建立共情共感的桥梁,开辟出另一条创作路径。
美国《Hallmark Channel》2024年2月推出一系列现代化改编的摄政时代爱情作品,致敬珍.奥斯汀。图为《理性与感性》电影改编。 图/Hallmark Channel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