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铁盒之过
我不太确定在我闭关期间,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我靠着我家墙壁,坐在桌前,对着铁盒子滑啊滑,消解自己登高跳楼的狂想。
两年多前,忙完二○一一年太平洋诗歌节,送走诗人朋友们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右手、右背大痛。原来是数十年打牌、打电脑、打学生积劳成疾,右半江山叛变,筋膜发炎。一时之间作息大变,无法像先前一样使用电脑,肆意动作。看医服药累月未见奏效,又牵引脚伤、心忧,日日将自己囚于楼上。就诊外,鲜少下楼、出门。不碰电脑、电视,几乎与外隔绝。度日如年,不是坐以待毙,就是卧以待毙。困顿中,勉强以左手握铅笔圈他人字句成诗,请我太太在电脑上打字成篇,三个月内得诗两百首,称之为「再生诗」,回收既有文字外,希望顺便回收身心健康。但似乎未尽如愿,一如我听身心科医师命日夜吃「千忧解」,仍夙寐有忧。适逢手机约满,趁机换了一支三星智慧型手机,做为足不出户的我上网、收信,呼吸「户外」新鲜空气之用。这四吋半宽,溜滑的铁盒,遂成为自囚的我唯一与外联通之道。
我不太确定在我闭关期间,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我靠着我家墙壁,坐在桌前,对着铁盒子滑啊滑,消解自己登高跳楼的狂想。一开始用它浏览新闻,看看短片,收发email,后来发现这Android系统手机居然可以编写Word文件。将近一年没开电脑写作的我,如鱼得水,一头栽进铁盒子里晨泳晚泳,又划又点,从前年底到去年一月,三十天不到,游出五十几首诗作。三月时更夸张,二十天滑出五十六首十三行诗。以前使用家中电脑,嫌开机慢,晨醒每赖床先派遣脚趾头伸出去按开关,以省时间。如今,一盒在手,终日吃到饱,不必与狡猾鼠辈同桌,手指一挥,随时上网、作业,生活美学大变。本来,面对此魔术盒子,低头按键,久之颈、背、手部难免不适,但我似乎越滑越勇,不但手伤、脚伤一滑而散,且破门而出,推而广之,无时无地不与「盒」好。家附近「星巴克」是我晨间独力媾「盒」作诗处,下午的「王记茶舖」则是我陆续发表新作之地(观众十有九点九是我太太一人)。等候针灸或针灸时,也不忘伺机而动,趁隙开盒,让针针得见灵感之血。常常是睡前或睡中,忽有一念,敷衍若有形,赶紧转身打开铁盒子,在床铺上记录下诗句,顺利的话,一夜数醒,及时成篇。惨的是暗夜苟合,眼睛大伤。有一天早上,约我八十二岁母亲星巴克碰面,我跟她说「眼睛很涩」,她买了一个慈母便当给我。我回家,打开电脑准备将盒中诗印出,右眼忽然冒出一丛发丝──哇,五年前左眼生出一只飞蚊,已让我沮丧万分,现在飞来这只新蚊,足足有三倍肥!没想到铁盒子里,还养了一堆蚊虫、蜘蛛丝……
我要对世界表示歉意。我一时不察,让四吋铁盒窃据我的版图,窃听、偷窥我的言行,左右我的身心。不独自害,还自high high人。许多人趁我无暇他顾时,厚颜学我上下古今,以一盒通六合。我出门到睽违一年的台北,台东,台南,台中……,火车上、捷运上,大街、小巷,到处看到大家拥「盒」自重。泰劳,菲佣,印尼佣,越南新娘,陆配……,人手一机,滑来滑去,自得其乐。在溜滑的铁盒子里,没有人是异乡客。
午后在我的表演坊兼健身房王记茶舖喝茶,本来还算安静。但最近常看到一些银发/黄发欧巴桑,霸着我旁边的桌子,叮当叮当Line来Line去。四、五个女人点一壶奶茶,吃吃喝喝共享一整个下午。茶没了,请柜台加热水回冲。不够甜,请求加糖。没奶味,再要奶精。从她们的包包里拿出中秋节吃剩的过期月饼、蛋黄酥……,先不同角度拍摄食物(Line一下!),再不同角度彼此拍照(Line一下!)──独照,两人照,三人照,四人照,最后,对着年近花甲的我这路人甲说:「小弟,帮我们合照一张!」啊一盒在手,一壶在桌,资源回收,让赏味期限已过的一切回味,回甘,回春,这样的同学会、同乐会,何过之有?不必怕她们生命的小铁盒没有电。「快,那边有两个插座,一边插电,一边看影片,比较耐久!」我要向茶舖主人致歉。你们客人多了,但生意、收入没有更好。
我的母亲在和她土风舞社同辈在摩斯汉堡或麦当劳用过早餐后,三不五时会跑来星巴克找我聊天。最常说的是:「欣香行老板娘好厉害,常常和她美国的孙子传照片,要听什么歌,手机上一点就出来,还有影像!」不然就是:「梁老师好了不起!八十五岁了,还会把她刚拍的照片不知怎样漂漂亮亮合在一起,立刻传给别人。」母亲有支阳春型手机,不能上网,也不需要上网,因为很少开机。
我要向我初中毕业近七十年、离开办公室已二十年的母亲致最大歉意。因为我,你必须在这么多年后还重修英语、国语学分,补上电脑和桌上溜冰课。上个礼拜,吃完早餐,她又跑来跟我叨叨絮絮。我受不了,立刻带她到街上办一只新手机。她以重重理由拒绝我。第一,她不懂电脑。第二,她不懂英文。第三,她不会ㄅㄆㄇㄈ。第四,她眼睛不好。第五,她不会用。第六,她不需要……。我说,就是你不懂、不会用、眼睛不好,才要买给你!你不是也想跟你在美国读书的孙女联络吗?办手续时,她一直问柜台小姐吃到饱要不要钱,有没有更便宜的,八十岁以上有半价吗?她腼腆又小心地把新手机放进包包。我花了一个下午帮她申请一个email帐号,设定好Line,Skype和脸书,把她最喜欢的歌一首首在YouTube上找出来,把我的和她孙女的网页以及她可能看的几家报纸标成书签放到铁盒桌面,教她怎么收发电话、简讯,使用搜寻引擎、相机、媒体浏览器、键盘、Line……。这一切,对她,一下子似乎太多了。她很认真地听,记,练习,然后摇摇头说又忘记了。我知道她在逐梦的路上。我说,如果你不熟悉ABCD或ㄅㄆㄇㄈ,可以先用语音搜寻,用说的就可以。她说,这么好喔。我示范给她看:你可以在Google上找你以前服务的木瓜林区。我对着铁盒子说「木瓜林区」,马上跳出来花莲林区管理处的网页。她说,这个东西好聪明喔,还知道木瓜林区已经改成花莲林区管理处了。她照样对着铁盒子用台湾国语说「木瓜林区」,跳出来的居然是「木瓜.冰淇淋」的网页。我说,搜寻看看我的网站。她对着盒子说「陈黎文学仓库」,跳出来的是「城里蚊子残酷」。她又试了一下,说「费玉清」,这次看到的是和「卫浴间」有关的图和文。她觉得真神奇!
她觉得在YouTube上一首一首找歌太慢、太麻烦了。她索性对着Google麦克风说:「江蕙所有的歌!」发现出来的没有歌,只有文字:「江蕙所有的歌都被歌迷所深爱」,这是一篇专访的标题。她把这铁盒子当作神,很快地信奉它,并且传它的道。她对没有手机的我爸爸说:「你不用买报纸,看这里的中时新闻网就可以了!」前两天回上海街看我爸妈,看到好几张从街头金元宝彩券行买回来的大乐透彩券。我问怎么一回事。我妈说:「你爸爸那一天对着铁盒子大声说『大乐透头奖号码!』,结果跳出了许多明牌,他赶快抄下来去签了好几千块,昨天开奖都杠龟了。原来买的是前两期的头奖号码!」这太神了,八十多岁的他们大概以为现在科技发达到预测彩票中奖号码和预测台风、地震一样准。
这都是我的错,让应该静享天伦之乐的他们,脑筋还动个不停。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Line了一张笑口常开的贴图给我妈,她回传给我一张写着Good night!英文字的就寝图。我马上打电话跟她说,good night,晚安,是睡觉前说的,现在才六点半。隔了五分钟,她又传来一张一大叠钞票的贴图。我猜不透什么意思,以为她要还我手机的钱。我拨了她的手机。她说,没有啦,她觉得她很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