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農夫奮鬥記5-1】廖玉蕙/聽到自然的呼吸聲

台中老家,被我们打造成有蔬果可采摘、能供孙女游玩的乐园。图/廖玉蕙提供

台中老家 化作扶疏庭院

2012年6月,我们欢快地迎接孙女的出生;9月,整地装修,在台中老家那幢透天厝周遭,打造一个六十余坪能听到鸟叫、闻到花香、且有蔬果可供采摘的美好庭园,以陪伴孙女成长。工程结束,外子和我变身伪农夫、农妇,从此和花草树木蔬果为伍,才知种植是一门高难度的学问。

在台北,我职司写作、演讲、评审、评选,几乎片刻不得闲;回到台中庭园,我粗服乱发,秒变村妇。洒扫庭除外,还要应付一个过动的外子。他所有的行动都充满了活力,完全收束不住,从早到晚蹲点在院子里,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有时,我真恨不能将门窗都锁住,阻止他冒炎阳工作。只要一戴上斗笠,他总能开发出新活儿来。但毕竟是业余,年岁也不小,有两次从高梯跌下的纪录,我开始严加约束并商请园艺师前来处理;我则像早年农家的媳妇,提供农作歇息时享用的点心,只差没用扁担挑出去。

种树、铺草,看来简单,其实不然。种下的树木常迅雷不及掩耳地拔地而起,变成高耸的巨木。譬如小叶榄仁曾笔直长到四层楼高,一回,出国旅行,正逢台风侵袭,邻居就从message寄来小叶榄仁横过围墙,越界倒在道路上的照片,我们赶紧商请住家附近的侄儿前去处理。因为疫情,有段时间未南下,原本只有半人高的龙舌兰,忽然窜长成三层楼高,还开着美丽的黄花。不但引人侧目,还变成当地景点,群聚了好奇的拍照人潮;而草坪上的草,在夏日艳阳高照下,动辄长成稻田,更夸张的是疫后南下,发现整个失控,草皮根本衍化成莽林。

外子喜种树木,基于照顾方便,毋须刻意浇水或施肥;我倾心可以食用的果子、蔬菜与观赏的花草,兼顾实用与美观。因为回老家「有时有阵」,无法常住,浇水端赖定时的自动洒水器,终究无法随晴雨调整,草坪也没办法随时修剪,四方竹和唐竹生命力超强,我们一不注意,它们就嚣张地呼朋引伴、结党营私。庭园任情任性发展,我们只能自我揶揄说是「无为而治」。

被文友们注文的百香果。图/廖玉蕙提供

农忙时刻 收成喜赠亲友

身为家庭主妇,对吃食特别上心。高棚上初始种百香果,它们好热情,几乎四季不停生产。文友到访,纷纷爬梯上去,用马克笔在还没完全成熟的果子表面题上自己的名字,以资「注文」,蔚为吾家奇观。接着,三棵台湾肉桂煮茶,甜美芳香,引人垂涎,我仿效采茶妇将肉桂叶采下,分装宅配给各方豪杰。芒果也是热门品项,隔年可长出三、四百颗果子,简直让人目眩神移。尚未成熟时,先采收部分制成芒果青。制作时,洗涤、削皮、切片、切丝、晒干、下盐洒糖腌制……从阿公阿嬷到稚龄孙女总动员,或站、或坐,一贯作业,俨然中央厨房;其余的,待成熟后,摘下分装寄送友朋;家人群策群力,这是两年一次的欢乐农忙时刻。

他如三株梅树,年年盼望、年年失望,开花后虽结小果,却都无疾而终;唯一的红肉李沉寂七年后,终于盼到果实;怕鸟儿啄食,我们还不惜成本为它们架设千余元大蚊帐,终于护果有成,虽只十颗,量少又质酸,却很振奋人心。

蔬菜不遑多让,在花和树的夹杀下,也拚出一条血路。陆续收成了几条丝瓜,数十个番茄,其余辣椒、茄子、山芹菜、罗曼、地瓜叶、甘蓝菜……都收成过好几回合。

瓠瓜、丝瓜常常在幼苗时期就遭蜗牛毒手;有时得以幸免,却其生不繁。一次,以为悉数阵亡,却在修剪竹丛时,忽然「轰」的一声,拨开竹丛,赫然发现一颗巨大瓠瓜傻头傻脑呆坐其间。一秤,近十斤!幸好尚未老去,还保持中年福泰。

成了农夫、农妇后,我们明显犯傻。前一阵子,发现矮棚上挂了十公分长的丝瓜,雀跃不已。北上不久,估量丝瓜应该可以收成了,一家三口专程搭高铁南下,兴高采烈推开柴门,触目所及竟只剩蜷曲发黑的瓜尸。花费来回三千余元车资,只为一睹中道崩殂的丝瓜芳容,这经济效益也未免太失算了。虽然如此,「蕙」也不改其乐。

那夜,家人都睡了,万籁俱寂,我走出户外,擡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朦胧中,我恍若听见花草树木隐约的呼吸声,应和着室内微微的鼾声。我思想起我们跟院内的生物一起经历了春夏秋冬:两位小孙女在草坪上相互追逐奔跑,也跟着抽长,我们则随之老去。悠悠十二年过去,就这样,花开了,蝴蝶飞来了,鸟叫吱啁,蔬果也不辜负期待地慢慢长大,而高枝上的叶子依然「叶叶如欲吐语」。

啊!真乃生之奥义啊!

庭院一角直冲天际的龙舌兰。图/廖玉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