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什么?

散文

我饿了,我竟然感觉饿。或许是在你桌上又看了一次那个铅笔字条:

「a、进门先把口罩丢垃圾袋,肥皂洗手,湿手抹在两腿上也行,不过冰箱旁磁铁吸挂着一条擦手巾。」真励志,真卫生,还提醒自己进门先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明白那看了多次的纸条是你写给我的。

「b、开冰箱找吃的,不锈钢小锅里有冻成石头的梅干菜扣肉拿出来放大同电锅里蒸。蒸好自己倒扣一只大碗里,那只手绘紫色圆茄子的大碗合适(别烫到)。」今天,我一一听令,一边泪水涔涔,视线不明。

那是你旅行后我不知第几次去你山上住处的事。那次我将大门打开透气,让小房中封闭的悲伤和闷气味一并出走到小树林里去。小树林知道你旅行去了吗?

我相信我每次的出现都轰动了小山,第一次,先是「叮咚小李」来,他在门框上轻敲,口中说「叮咚~」我迎过去把门打开,他递过来两只罐头,「广达香肉酱」、「凤梨切片」,哇呀,老古董。他问:「老师吃这个吗?很老派的。」我点了一下头,咧了咧嘴算微笑道谢,小李安静地走了。我犹豫要不要关上门,想想,不必吧,我不必藏起我自己,我是你心碎的爱人,我有权进入你的小屋,我也拥有你给我的钥匙,我就是全山上都知晓明白的那个女人。他们都是你的邻居,你的朋友。开着门好,我不在乎任何人看。

这一次,我心糟糟的,不知做什么好,好像怕吵了你,轻轻的,我干脆把窗也给拉开。窗开,发现窗外正站着一个老女人,哎,比我年轻的老女人,七十岁?她尴尬地对我笑,「我啊,」她说:「我刚才在大老师门前头放了,」她指东指西的,「放了,一小笸箩的小白菜,和,和一碟煮好的花生米,希望您不嫌弃。」我说谢谢。她弯身拾起笸箩双手捧给我。鞠躬,说再见。

亲爱的大光,我终于听到有人称呼你「大老师」了,山上好几位退休的老师,老师们说你是他们的老师,于是你变成「大老师」或「大先生」。倒是听到「笸箩」觉得有趣,这是我的母语,很多人听不懂的。记得我对你解释过:竹皮、竹片、柳枝、藤条用手工编的,形状像大碗,体积像炒菜锅,也有更小或更大的,可以装食材、不漏的固体,这个叫笸箩。如果编的时候留了小孔洞,可以把细小的碎碎过滤,粗大的部分留在竹编里,那个叫筛子。喂,小孔洞我们叫「眼儿」,对啦,屁眼儿也是小孔洞。发音不发「眼」的音。「眼儿」是一个音,不读「眼,儿」写不清楚,只能口说。

我笑起来了,因为感觉到你好像也在笑。

「今天吃什么?」你总喜欢问这个,要不,语句改成「今天妳吃了什么?」或是「猜我今天吃什么?」你喜欢清淡饮食,可你会大声地解释,「不要给我清汤寡水的东西吃。」是啊,在餐馆我提议点梅干扣肉的时候,你居然欢呼起来,并且小疯子般口中「hooray~hooray」地叫唤。是谁要吃清淡食物的?

我吸鼻嗅闻欣赏在空气中甩着水袖舞踊的梅干菜香,那香气冲出电锅游动到你的书桌来了,没有什么比吃梅干扣肉加上一大碗白米饭更有滋有味的了。啊,我没淘米下锅,饭,怎么办?我在厨房里找米,想想米在......米在冰箱啦,一切米粮豆类面食糕饼不论生熟在室温超过28°C时就开始静静却恶毒地生出黄曲霉菌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愈吃愈多愈吃愈久之后,黄曲霉菌是会要人性命的东西。

电锅被梅干扣肉霸着,我取出你的小小土锅,这时有人敲你的木头门框,口中小声嚷着:「老师,女老师,」什么?有这种称呼?我认出她,是你家斜对面的邻居,做粿去山下街上卖的那个女子,她常送各种粄圆或粿给你,我尝过好多次了。我走到客厅,她站在你门口,(没有粿)我发现你的邻居都不会擅入你家,都只站在门前的小廊上说话,真有规矩。「我是住那边的,」她手指她家,「我做粄圆,做粿。」粄圆是客家话,粿是台语。我点头。「我是知道女老师在煮梅干菜,我有煮白饭,女老师有煮白饭吗?我有煮多,女老师要一碗白饭吗?」喔喔,这小山上谁家炖了鸡,谁家炒了辣酱大约是没法子遮掩的,梅干扣肉香传十里呀。这也太好了,我连忙点头,那头点得无限谢意。女邻居快步子半跑着回家,很快见她又奔出她的小房,端一碗白饭,好大的碗装着好白的饭。「女老师,我用碗公,明天早上可以加水煮稀饭。」我的微笑变得比较大了,是不好意思的微笑啊。「谢谢,不好意思。」「不会,应该的。」她将碗公移交到我手上,又小跑步回她家,到门口,她回转身,对我一鞠躬。

大光:我回到你的书桌前,电锅按键早已跳起,我马上就可以把小白菜洗一洗炒了,再施展技术把锅里的梅干扣肉扣到紫色茄子大碗中,然后配那碟水煮花生米,吃饭。可要再等一忽忽儿,现在,我要先静静地坐在你的椅子上,靠着我替你手针缝的柔软浅紫色客家花布抱枕,等待,等到眼和脸上的泪都干了,再吃梅干扣肉。

我们再等一下,泪有点不顾意停步,我们且思索且明白你的朋友把我如何当成他们的老师,当成他们的朋友。他们照顾我,似乎也喜欢我。我不拒绝,他们很是尊敬你,而我尊敬他们。当然也喜欢,互相喜欢。

我要吃梅干扣肉和那碗香香白白的台湾履历米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