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百年誕辰紀念──上篇】陳建志/天庭盜火傳明覺
「孔雀舞者」杨丽萍诠释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游于武舞之际。(图/陈建志提供)
金庸没发明手机,但他盗了光给人类。以「盗光」开头,来自我在大学英文系教作文的经验。有一阵子,大学生纷纷以普罗米修斯来形容「发明手机」的贾伯斯。普罗米修斯即在天庭中盗火给人类的天神,天帝宙斯惩罚他受老鹰日日啄食肝脏,但由于他乃不死之身,只能挨着苦痛,却不悔。
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乃先知先觉者,Pro这字根就是「先」。奥运传递圣火,就是在纪念普罗米修斯。在祂之前没有火,夜晚没有光,人类连御寒、烤肉都不会。希腊神话在三千年前就有如此「薪传」──故事的火种从未断绝。
英雄千面,核心则一
但金庸怎样盗光给人?靠「明」教。
在最成熟的《倚天屠龙记》,金庸终于把光的神话推向巅峰,透过一位「千面英雄」张无忌:他综合无极与太极(master)、是神医(healer)、是取得神兵的武学奇才(hero),众生之救星(savior)。但他不想当皇帝,功成身退,任朱元璋这等「日神」去成立政权。英雄千面(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核心则一。与这样的最高级英雄「原型」(archetype)相等的大概只有基督、佛陀、《骇客任务》的尼欧。
此「明」之教不只讲明教如何来,如何演变成明朝,而重在光之觉照。先要觉光,才有随之而来的文艺创作。
《倚天屠龙记》直取各教同源的光之源,气魄万千,但以琐罗亚斯德教传下的拜火观念为焦点:「宇宙间有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在斗争……而火是善与光明的代表,故以礼拜『圣火』为主要仪式。」(见钱春绮中译之《查拉图斯特拉》序)
容我整理出大概:生于西元前六、七世纪的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乃波斯(即今之伊朗)先知,一日忽从圣山上下来向世人讲道,令众生恍然大悟并遵循其教义。盛名远播到希腊,被称做Zoroaster(琐罗亚斯德,意为「纯粹星光」)。希腊字根Zoro意为「未稀释的」;aster意为「星」。Zarathustra原意莫衷一是,而字根意思顶多是「管理骆驼者」「老者」,没有「纯粹星体之光」来得好。
西元前六世纪,波斯皇帝正式将琐罗亚斯德教定为国教。然而在西元七世纪,阿拉伯人征服波斯并传播回教,该教开始式微。钱春绮的序文解释:
六世纪南北朝时,该教传入我国……北宋南宋初在汴梁、镇江、扬州等地还有祆祠……该教在我国称为祆教、火祆教、火教、拜火教或波斯教……尼采伪托查拉图斯特拉的大名写成本书,未免有侵犯他人姓名权之嫌,其实本书应称《尼采如是说》,因为他在本书中所说的大道理,跟查氏毫不搭界,乃是尼采一家之言。
现在像《与神对话》这类书多如过江之鲫,率皆伪托通灵到这个神那个神,仿佛人仗神势,却无尼采的才情。尼采运用Zarathustra由山顶而降的先知姿态,气势撼人,媲美摩西领受圣谕后从西奈山而下。
王家卫以《东邪西毒》进行中国的「脸的复兴」(Renaissance of Faces)。只有金庸+王家卫能号令八大东方巨星。(图/陈建志提供)
火即是光,英雄即佛
金庸的「张无忌」也是创作出来的小说人物,表达了英雄原型、圣火、明之教。金庸的火即是光,那觉照之光。宗教不知如何说明比凡间更精微的光,常以火来状拟。不是热火,而是超感官的清凉之光。从悟境上来说,金庸的「英雄感」可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相对照。
「张无忌」连金庸自己都承认没写好,我想是因为这角色负担太多英雄公式,太过「超人」。「张无忌」是作为神话人物而成立的。
假如手机象征一种启蒙之光,金庸也透过武侠小说这「壳」传光。本来,「证」道即透过创作说法,因之每个「说法者」各有特色,无需宣称是哪一宗的传人、哪位神的灵媒、哪一家的译介者。最好的文艺就是「明」,不但阐明觉,也以此觉点化读者,光光相融。金庸以小说「创世纪」之时,简直像人人必有手机的人人必看。
「光」是各大宗教的核心。佛教也讲光,但并非光明战胜黑暗的二元论,如《六祖坛经》说「三十六对」皆属对法,须当超越。佛陀说「无明」只是无知(ignorance),不是二元论中的邪恶。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历经「浪淘尽」的时间考验,金庸小说已成正典(canon)。这文坛普罗米修斯带来怎样的火?怎样的光?
「正」典比经典(classics)还高一级,原意乃量尺、准尺,用以衡量后世作品(照Harold Bloom定义)。后世的武侠小说总要与金庸的比一比,证一证──某处有达到金庸的高度吗?
日神+月神的双重觉照
金庸成立《明报》与《明报月刊》,又写过光明顶、光明左右使、日月神教,念念不忘「明」,何以故?
日月明,兼擅两种光:象征政权的日神、象征文艺的月神。
「明」之教不只讲光,也涵容月神。黛安娜王妃便以月神为名,而猝逝的她至今仍是全球知名度最高的英国红颜。金庸不只写英雄与帝王,也描绘了月光般的小龙女、不问世事的扫地僧、隐者、修道士。换言之,金庸能从日神政权中解脱,映现月亮的朗静幽深。爱神负责性欲与肉体美,与月神又不同。尼采推动的酒神精神偏重超理性的癫狂颠覆,亦无月神的冷凝清照。若说金庸以佛法超渡冤孽,别忘了他用的是月之光。
张爱玲「一生长对水晶盘」,以大量鲜烈的月亮意象传世;金庸既关照日神国事,又以月光超脱,其日月兼明,绝学实乃觉学。「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让台湾政治人物纷纷引用,表示「他强由他强」,不为所动。张三丰的仆僮一曰明月,一曰清风,来自苏东坡。〈赤壁赋〉便有「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明月几时有」一句孤悬天际,千年后仍俯照世人。
月神黛安娜是阿波罗的双胞胎姊姊,早日神一刻出生。日神、月神皆为天帝宙斯所生,其轮转与中国的阴阳两仪相通。月神常与缪思同游,也爱鼓励创作者。受到她亲吻的人,会充满创作灵感,写出精采的文艺作品。
在中国诗文里,月宫乃收藏文学家之所。月抚慰被贬抑的文人,予以神思,激发其创作。「月的启示」乃卡尔维诺的文学准则之一:「只要月亮一出现在诗歌之中,便带来一种轻盈、空悬之感,一种令人心平气和的,幽静的神往。」他用一次演讲的时间,只「追溯月亮在古今与各地文学中出现的情况」。
因「葵花宝典」,李连杰饰演的令狐冲斗上任我行,身段媲美现代舞。(图/陈建志提供)
逍遥派VS希腊典故
逍遥派、天山折梅手都诗情画意,但凌波微步早还是凌波早?谁影响谁?此二词凑巧都出现在1963:《天龙八部》于这年开始连载,而李翰祥趁《梁山泊与祝英台》在这年上映,正式取了「凌波」这艺名。又一说「凌波」是电影公司商讨而出,总之要飘逸唯美。
凌波舞(limbo dance之音译,limbo出自但丁的「临泊地狱」)于Fire Down Below(《体下有火》)一片上映(1957)后便流行到香港,把腰向前低下,以腿力溜过一根半腰高的越调越低的栏杆,是国际热潮。当然唐朝词牌名〈凌波曲〉也能放入考量。「凌波微步」来自〈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殆无疑义,只是撞名何其巧,衬出当时香港亦步亦趋的同时性(synchronicity)。
逍遥派则溯源古希腊的「逍遥学派」:亚里斯多德上完课余兴未尽,又与门生回绕着学府大廊柱散步漫谈,故有Peripatetic School一词,其字根便是回绕(peri)与漫步(patein)。时当西元前335年,不比《庄子》晚。庄子生平落在西元前369到前286年──〈逍遥游〉与「逍遥学派」年代竟如此接近!当然这是翻译,然而古希腊哲人绕柱漫谈而有此名,岂不更有凭有据,更有生活实感?「凌波微步」不也更有身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