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趣事(下)
散文
判决定谳后,「十年有期徒刑」,我当然知道我已经没有了未来。我多次想到了死,也一直找理由来抵挡自己想死的念头。内心挣扎、矛盾的结果,活下去!就算看戏,我要看这场戏怎么演?演员也好,观众也好。
在看守所寄居了七个多月,到了1951年4月30 日,被送去台北的军人监狱。军人监狱所在地,就是现今忠孝西路的喜来登饭店。监狱里东侧有十多个大牢房,听说西侧还有,专门羁囚政治犯。我被推进牢房时,臭味扑面而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的小命一定在这儿呜呼!
军人监狱,的的确确是一所典型监狱,一排排牢房,每一牢房面积比起看守所的小了近一半,可是被关在里面的人犯却多出不少。具体的说,看守所的每间牢房有二十个榻榻米大,关了四十多人,这儿的只有十二、三,却挤叠了将近五十人。我被推进牢房,迎接我的是一百只左右的厌恶眼光。我向他们小心翼翼打招呼,换来的是一阵沉默,我再打招呼,并且道歉:「对不起!」一位老先生开了口:「免啦!」想当然,他们有理由讨厌我、仇视我,甚至把我毒打一顿,因为我是军人,我是外省人;他们是老百姓,却被军法审判,关进军人监狱,他们被认定为匪谍,再加上「二二八」余悸犹存。
三、五天下来,沉默解冻,表情由尴尬恢复正常,语言使空气活络,久入鲍鱼之肆,臭味也不翼而飞,我用我曾经学过的破碎日语,去酬酢他们刚刚上口的简单北京话。彼此紧挨密挤,大家都成了近邻,别人的肢体语言,成了你必读的大块文章。睡觉轮流睡,等睡的人坐靠墙壁,最是痛苦不堪,因为盘膝久了双腿发麻,悬空伸展不小心,会碰到别人的头。一夜里往往一腿不平,一腿又起,烦不胜烦,纠缠不已。
我生平第一次吃味噌汤,就是在军人监狱吃的,就是那位对我说「免啦」的老先生请我吃的。军人监狱的政治犯是可以接见,老先生的味噌汤是家属接见时送来的。我一直记住了他名字,许德兴,倒不是因为吃了他的味噌汤,而是他的案情有趣,叫我舍不得忘。许老是名行走山地的木工,工具箱常年揹在背后,多年来不论药商的广告单也好,歌仔戏的宣传单也好,往往被张贴在他的工具箱上,代价当然有,香烟、肥皂呀什么的,他不识字、国语不灵光,只要不撞期,他都来者不拒。有天他被捕了,说他「为匪宣传」,军法审判,被判七年徒刑。
另一位是比我年轻两三岁的陈荣华,1948年刚刚考上台湾大学当新鲜人,寒假前被捕了,判十年徒刑,因为他参加了学校里的读书会,却被政府认定为「共匪外围组织」。他问我,大陆上是不是这样?我说我没读过大学,「呒宰羊」。
四十几个同房难友,就是四十几个不同的奇怪故事,规定同案不同房,我来不及听闻第三、第四,甚至更多的故事时,我们离开了军人监狱。1951年5月17日,约1200名政治犯,半夜里在桦山车站被装上货车,在基隆登上LST206号大型登陆艇中基军舰,乘风破浪,开往刚被改名为绿岛的火烧岛。我在军人监狱只待了十七个朝朝暮暮。
绿岛的监狱也挂了羊头,叫做「新生训导处」,我在那儿被「新生」了3212天。上岸刹那,一吸一呼,立刻有感,「上了天堂了!」这当然是一个和前几个牢房的比较级想法,有点阿Q,但非夸张;阳光、空气、水,都有了,而且无限量。我安慰自己,是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好山好水好自在,无忧无虑无未来。因为我看到了未来,刑期满了,我也走不了,因为我无保!
这是一个开放式管理的监狱,像军营,也像劳工营,有上政治课,也有辅助教育如国文、英文、数学呀什么的,苦力般的劳动当然有,头几年尤其辛苦,砌建长城般的围墙、仓库般的克难房,舞台、运动场、开辟十里长的环沿太平洋的马路,养猪、养鸡、种菜,等等,全体官兵(管理人)生(政治犯)眷,全盛期间三千多人,有各种球赛,也有多样戏剧表演,生活得有血有泪有汗,多采多姿多样,人人都在等待刑期届满,陆续回到台湾本岛。
在绿岛监狱的牢房里,趣事特多,其中两件事让我无法忘怀:一是拒绝刺青,一是「绿岛小夜曲」。
1950年6 月25日韩战爆发,北韩共军超越38°线南侵,美总统杜鲁门下令,派第七舰队协防台湾,台湾因而转危为安。到了1953年7月27日执行停战协定后,有一万四千名反共义士被迁往台湾,手臂上均有「反共抗俄」、「杀朱拔毛」等刺青文字。新生训导处的「新生」中居然有了响应。被处感训的前国大代表齐维城,奉承旨意,发起了「一人一事良心救国运动」,要新生们在手臂上刺青「反共抗俄」,向政府交心。此运动一时间沸腾全处官兵生,三个大队的三名大队长,召集十一个中队长及指导员开会(每大队四个中队,第八中队以女生分队替补),决定由抓阄抓中的某中队试办,成则推广全体新生,人人刺青,不成则另议它法。抓阄结果,第七中队抓到了阄,而我,就在第七中队。
新生同志们,在百分百的事件上,几乎是百分百的顺从,至少在表面上如此。扬眉固可表示吐气,举手岂是意味投降。九十九加一等于一百是算学,在这件突发事件上,有了百分九十九的零点零点一的意外。
那个夜晚,我们被哨音惊醒,跟着是值星官的大嗓门,「起床!统统端坐在自己床沿上,有重要事宣布。」有人报告,要小解,立刻被吆喝,「忍着点,不要动!」死静窒息中,彼此闪动着疑虑的眼光。从上舖看下去,长廊进口处多出一张长桌,桌上有印泥、十行纸、卷宗等等。全中队的官长们全到齐,三位分队长、六位干事,和一位指导员,特务长也来了,中队长姓许,一待值星官喊立正向他敬礼后,便一字一句向我们喊话:「奉处部命令,为了使各位效忠政府拥护领袖的爱国情操,有所具体表现,准备在各位手臂上刺上『反共抗俄』四个字,愿意刺字的人,请下来签名。」
一片默然,好长的几秒钟,我们不知所措,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应,结舌痴骇,目瞪口呆。
「考虑一下也好」,指导员配合中队长的意思,「好好想想,这件事对各位的前途很重要,说不定会提早结训。」我们耳语频繁,「我不刺!」、「打死也不刺!」年轻干事们听得不耐烦,开始了指名叫阵的技俩,「第一组组长……」、「第一班班长……」,不见反应;组长班长都是被指定由新生们担任的,没反应的反应,似乎激怒了官长们的忍耐,开始了指名道姓的直接问话。干事们继续一一唱名,一一都回以纹丝不动。谁也不敢想像,这种事情如何收场?瓦斯灯的火舌冉冉上升,欲断似续的火花吱吱叫,特务长正忙着提来一桶水,一一给瓦斯灯灯座里加水,以惶恐的眼神窥探着新生们的神情。这时候,总算有人发话:「报告!」
石破天惊!大家心中一亮,是叶贻恒,不是组长,也不是班长,是篮球队队长,第一位向新生们发难的年轻干事,便是兼管康乐业务,标准篮球迷,叶贻恒是他麾下爱将,爱将一定响应他,最起码是替他解围,或者说,替这场面转换一下气氛。
指导员抢着回应,「叶贻恒,你说!」「请问指导员,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签名,不管愿意不愿意?」「这……」
「如果是统统不愿意,或者是大部分人不愿意,对队上官长们有什么好处?」「这……」
「再说,在身体刺字的事,我们自己也做不了主。所谓,生我者父母,《孝经》上不是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句话吗?我们不是每天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国父蒋总统』的发扬固有文化吗?这件刺字的事,能不能等过些日子专题讨论后再决定?」
「这……」老到的指导员,一连被三「这」出局,一时间竟想不出应对的词,干事和分队长们更火大了,可是,在牢房内,夜深人静,众犯难惹,无法施展其它法子。好好先生许中队长,真应该记住他的名字,别看他平时婆婆妈妈的,在这关键时刻,他当机立断,下达命令:「值星官,这件事以后研究再说,解散就寝。」
这件事无疾而终。一是叶贻恒的处变不惊,一是许中队长的勇于掩盖羞辱,四两拨千斤断然处理;原来让步也是一种勇气、一种能力,是一种智慧,更可以免于尴尬。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未见未闻全台湾的政治犯,在白色恐怖期间,除了在绿岛,很少没有被刺过字。
最后来谈谈「绿岛小夜曲」这件牢房趣事。
1953年仲夏夜,有人创作了「绿岛小夜曲」这首歌曲,曾被评为20世纪「百年金曲十大排行版」的第三名,首名「望春风」,第二名「不了情」,第七名「何日君再来」,「小城故事」是第十名。2002年7月23日,《中国时报》第十四版报导,「绿岛小夜曲作曲者高钰铛辞世。」我见之大为吃惊,真是这壶不提提那壶,高钰铛怎么也被扯上是该歌的作曲者?我立刻为文「为绿岛小夜曲作者辨正」,于次日刊出,而且说明了,该歌在绿岛曾经可能会变成一个冤案的趣事。
1954年的某一天,新生训导处第二大队指导员唤我问话,「胡子丹,你写了一首绿岛小夜曲,林义旭作的曲,他已经承认了,你坦白说出来,我会替你作主。不然,会成一案,会送你去台北军法处审理。」林义旭是新生乐队的指挥,听说被捕前曾在全省钢琴比赛中得过名次。我老实告诉指导员,我没有写,我也没听过这歌名。这真是从何说起,祸从天降啊!
冤枉即将疑为冤案时,不到十天,冤案破了。在一次迎新晚会上,新官上任的文奇中队长的太太周报枝女士上台献艺,自我介绍时,也介绍了要唱的歌名是「绿岛小夜曲」,还报出「潘英杰作词,周蓝萍作曲」。哈哈!轻描淡写,这案子破了,不破自破。
这件60年前已经真相大白的趣事,60年后的2002年,居然又来一次有趣的新闻报导。不由得你不相信,台湾在上世纪白色恐怖时期,尤其是在绿岛的政治犯牢房里,趣事何其多!你能知多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