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埋谜与解谜的过程─七等生与《谭郎的书信》

2012年8月24日,远景出版《为何坚持 ── 七等生精选集》新书会。左起:沙究尉天骢、七等生、季季。(吕学源摄影/季季提供)

1985年10月,七等生获颁第八届时报文学奖小说推荐奖。(本报资料照片

1985年9月7日,〈谭郎书信〉在人间副刊开始连载。(季季提供)

人各有性,苍生无尽,在我认识的文友中,人品优雅文品佳者不少。也有些则装腔作势,谎话连篇,墙头草摇摆面目可憎。而七等生,面貌平和,不擅说谎,始终如一。1961年成名之后,他的作品不时遭到评论家质疑和批判,甚或屡遭卫道人士抨击,但他不改其志,如不散也不雨的云兀自飘浮。

海明威说:「一个文人最好的训练是不快乐的童年。」七等生确实有不快乐的童年,作品中也一再重现童年创伤;且青年时代的小说启蒙就是海明威。1993年,前卫出版「台湾作家全集」50册,《七等生集》自订年表所列第一本小说即海明威作品:「1955年,16岁,考入台北师范艺术科。首次接触海明威作品《老人与海》…;1959年,20岁,师范学校毕业。读海明威作品《战地钟声》、《战地春梦》、《旭日东升》…」。

勤于阅读的七等生,1955-1959就读台北师范期间,想必还读了其他小说。到了55岁,自订年表还特别标示海明威四书,显示对他之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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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55岁那年(1954),以《老人与海》获诺贝尔文学奖;此书1952年出版后世界各国争相翻译:第一部中文译本出自张爱玲;是她1952年7月从上海到香港后,于9月底以笔名「范思平」出版的第一本书。七等生读的,应是这个版本。

1965年,海明威去世之后三年,张爱玲在美国翻译菲利普.扬(Philip Yang)于1964年撰写的海明威小传,对其生平和作品进行抽丝剥茧解读。张爱玲翻译「一个文人最好的训练是不快乐的童年」时,想必也百感交集,忆起母亲出国继母入门后的种种童年创伤。

关于《老人与海》,菲利普.扬对其时空背景有画龙点睛的说明。1940年,海明威出版他最畅销的作品《战地钟声》后,曾经沉寂十年之久。1950年出版《过河入林》,评论界寄望甚殷,阅读之后转为失望,到处宣称「伟大的天才已经死了」。不过,评论家的断言失之过早。1952年9月,《老人与海》出版轰动一时,并在1953年获普立兹奖;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菲利普.扬赞颂《老人与海》的特质:「表现人生是斗争,敌人是各种不可征服的自然力…。它是个史诗似的譬喻,形容人生,说人生是一种竞赛,在这伟大的竞赛中,就连善恶问题都显得极渺小…。」

七等生也许牢记着《老人与海》的特质,阅读四年之后再阅读海明威更早的作品《战地钟声》(1940)、《战地春梦》(1929)、《旭日东升》(1926)。

七等生最后阅读的《旭日东升》,却是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其中人物大多是受第一次大战拖累而流亡于巴黎;「情节都是讲喝酒、钓鱼、看斗牛,与一位人尽可夫的小姐的恋爱事件…。」海明威在出版扉页题写:「你们都是迷失的一代」。此后,这句话随着美国文化不断流传,「迷失的一代」在二战之后成为流行各国的语句

七等生的小说人物与主题诉求,也大多是二次大战结束后,台湾经历政治、经济、文化、道德的变迁,在迈向现代化过程中「迷失的一代」。我和许多文友,都是那一代的同行者;有人左顾右盼,有人虚无度日。

1977年进入新闻界服务后,我和文友的情谊兼及「编辑与作者」的约稿、退稿、改稿;有时受制于党国政治,不得不委屈求全;有时因退稿难免得罪一些人。每年「时报文学奖」推荐各类得奖者让文友得到意外之财,则是少数的欢喜之事。

1985年10月2日,第八届「时报文学奖」公布得奖名单,七等生以1982年在三大报副刊发表的〈老妇人〉等四篇小说获得「小说推荐奖」,奖金16万。9月下旬决审会议时,引发读者议论的《谭郎的书信》还在「人间」副刊连载,五位决审委员王文兴、水晶、金恒杰、马森龙应台也在闲聊时互问其中疑点,但就事论事,推荐奖投票时仍让七等生胜出。

其中尤以马森最推崇七等生。《谭郎的书信》完稿后,七等生曾先寄给马森看,后来写了〈我看「谭郎的书信」〉在发表首日配合刊出;我还特别请七等生的学长好友雷骧画插图。

然而,发表之时与之后,「人间」同仁确实备受困扰,至今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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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9月7日至10月27日,《谭郎的书信—献给黛安娜女神》在「人间」副刊连载。近两个月发表期间,他因书信里妻子与文友等同行者的批判而饱受读者与文坛人士质疑;作为发表者的「人间」同仁,上班时间常接到读者电话指责,重点不外以下几种:七等生把太太写得那样不堪,你们为什么要登那样的文章?他怎么那么自大,还敢骂鲁迅啊!你们真不该发表啊,他伤了好多人!…

有些不了解文坛状况的文友则来问:那个被约谈的作家是谁啊?那个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是谁?…。唉,那个,那个,好多那个,我都只能笑着说:「哎呀,当小说读就好了嘛。」

我也多次在电话里向七等生转达读者来电的内容,问他可否修改得模糊一点,他的答复都是这样的:「要那样改,我就不会写了,我写的都是真的。」

《谭郎的书信》发表结束后,在一些活动场合仍有人穷追到底问「那个,那个是谁?」我仍笑着说:「哎呀,当小说读就好了嘛。」其中一个虎女同学S特别固执:「哼,那怎么是小说?他太太是真的,孩子是真的,朴正熙被枪杀是真的,还有那个,那个,看起来也是真的啊…!」

面对这些质问,我总想起七等生回答我的那句话:「我写的都是真的。」

──但我不能把他那句话转为对读者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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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人物的真实与虚构,历来是作者费心、读者费思、学者费时的课题。张爱玲自承其小说人物「有所本」,七等生回答的那句话,也是「有所本」。从小说发展史看来,要了解作品的风格与诉求,「有所本」应不止于人物,也应涵括作者的本心、本质、本色。

七等生1985年发表《谭郎的书信》时,虽如他所言「都是真的」,但他发自本心的叙述仍留下从真实提炼为创作的蛛丝马迹。读者想要追索的,即是他在提炼过程埋藏的谜题。

时隔三十余年,七等生辞世之后,仍有比我年轻许多的记者来问当年发表《谭郎的书信》之种种。我的虎女同学S ,看到新闻报导又来问我:那个,那个,说来说去竟而叹息了:「唉,好快,我们都快八十啦!」S的言下之意如醍醐灌顶,我醒醒脑决定找出《谭郎的书信》(1985.11,圆神初版)再看看,然而家中遍寻不着。幸得远景出版发行人叶丽晴之助,去年11月下旬寄赠2003年10月远景「七等生全集」中的存书,我才能在S催赶途中重阅《谭郎的书信》,返回历史现场如见故人。

《谭郎的书信》全文十万字左右,系自日记抄录为信,寄给已赴美留学的理想情人;从8月2日至次年4月24日,前后九封,每封多者抄录七日,少者二日。从其中述及的韩国总统朴正熙枪杀案及美丽岛事件,确认其时间背景为1979至1980年。

──第一封信开始时,七等生40岁,在通霄小学,结婚15年,三个孩子从13岁至7岁。

七等生擅以蜿蜒手法铺陈文字,在缓慢节奏中浮现心绪起伏与沉重现实。连载期间,虽然不少文友追问其中几个谜,但最受大众读者指责的是他明白写出对妻子不满,对鲁迅不敬,称美丽岛事件是「暴乱」。限于篇幅,以下仅摘录部分重点与读者分享。

首先,其妻出场是在第二封信8月17日,已经离家五天。其后半个月的信里陆续抱怨与妻子的婚姻纠结:

──「妳给我的信和照片,还有我为妳写的日记全部她都知道了。她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以她的情感尺度来限制我的情感范围,不容我有另外的私情,包括我的精神寄托在内。我和她的婚姻是很悲惨的,长期的僵局总不能解决,我和她都已到了濒临绝境的边缘。…我和她唯一的错误是当时没有考虑到差异问题而结婚。…我已经无法忍受过去受缚不自由的生活,她和我心中早已冷淡而无爱。…我还不能冒然以悔思的姿态去接她。…我内心矛盾着:我希望她能回来照顾孩子,减轻母亲的重担,但又怕她和我合不来,要不是她窃看你给我的信函,就不会发生这次不可收拾的风暴。…我非常悔恨并不深爱她而和她结婚。…」──

几经转折,妻子于8月31日黄昏偕友人回到家,他在第三封信9月2日如此描述:

──「我随之换了衣服骑车到海滨去。她回来得也很意外,我却不能放弃到海边排遣的喜好,我有意逃避到那里,可以缓冲地思考思考。我想她回来就回来把,这原是她的家,有她的孩子,她根本就不应该走开的。我不表欢迎也不表示不欢迎,心里只为我的一份自由担心,因为一切又得恢复旧观,可能更糟。…」──

一般读者来电,大多指责他自私又无情,认为夫妻之间的情感纠葛写在日记里就好,公开发表对他妻子是更大的精神伤害,实在太残忍了…。

其次是鲁迅,在第七封信11月1日;可能是十月底收到情人自美寄来鲁迅小说影本后的阅读感想:

──「我觉得他的作品艺术力不高,不能传得久远,过了这个时代,以后的人所获更少;因为他的用意是要呼唤当时人的感性,背后有煽动的目的,而不是冷静地探索物事,缺乏现实和本体世界的剖解,文学性很渺小,不是和他同时代的,便无法赞同他的理解和思想的触悟,他的讽刺性格,更觉得他并不正派…,《狂人日记》更令人作呕而讨厌。过去我很少看三十年代以前的作家作品,偶而看到便觉失望,台湾某些老前辈作品亦然…。不管历史说他们如何赫赫声名,影响众万人,我仍不觉好感,也不以为然,因为这些众万人犹如地狱的喽啰,无知和盲动,只是恶魔的兵卒而已。」──

当时来为此抗议者,有些是早年在大陆读过鲁迅小说的文坛长辈。有些是鲁迅好友台静农教授的台大门生。另有一些较特殊,是鲁迅之孙周令飞在《中国时报》任摄影记者期间的同事。

鲁迅1936年去世后,曾被毛泽东誉为「中国第一等圣人」。1949年国府迁台,鲁迅和许多留在大陆的三十年代作家作品长期被禁;甚至名字也是敏感词。七等生1985年发表《谭郎的书信》时还未解严,「鲁迅」之名却因他孙子轰动一时的爱情故事,在台湾已通行无阻。

鲁迅年轻时曾赴日学医,其孙周令飞(1953-)在日本留学时认识台湾女子张纯华,两人定情的消息曝光后,日本与台湾媒体争相报导;1982年9月在台北结婚并定居,更是轰动一时。《中国时报》董事长余纪忠得知周令飞善摄影,请他入社担任摄影记者;我们在报社餐厅晚餐时,有时会和他排在一起打菜。

七等生在1979年日记批鲁迅时,周令飞定情事件尚未曝光。1985年抄录发表时,周令飞虽不再担任摄影记者,七等生应知道鲁迅之孙娶了台湾女子住在台湾。但他无所畏忌,保留那一段对鲁迅的批判;甚至兼及中国三十年代作家与台湾老作家。我们接到各方来电质疑时,也只能说,「我们尊敬作家的创作自由」。

其三在第八封信,12月19日提到美丽岛事件。──「你在那边大概已知晓了美丽岛暴乱的事件,一定颇表关注和愤慨吧?我只想说一句话:他们真是愚笨而又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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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九封信里,七等生对不得不委身以就的小学教员生活及教育界黑暗颇多抱怨,但仍坚定的每日练习书法,大量阅读哲学神学文学书籍,也称颂通霄的海,三个可爱的孩子,并对幼年出养至台南的弟弟伸出援手,汇款帮他度过难关…。

在那样的生活现实里,在第四封9月25日的信里,他自剖了身为创作者的心境(现在的年轻作者不妨参考比较):

──「许多人批评我是逃避现实的作家,自恋狂者,我自乐于我个人的想法和表现有什么不可呢?那些批评都不能构成对我的威胁,只说明他们是什么家伙而事实上并不了解我。我不想让人完全的了解,虽然我的文字语句如此清晰条理,但他们不知那里面所说的包含着何事;因为让人完全了解,在现势上便易于被人利用,有如三十年代那些作家,个个都是政治和他们的名利心所趋迫的利用者,是十分可怜的。…我从小就受到生活环境的磨难,受到同学的猜忌,受师长的愚弄和污蔑而充满痛苦,现在我知道如何保护和藏匿自己。」──*

也许为了保护自己,他述及文学界时采取了比较谨慎的埋谜书写。在第一封信八月二日与第七封信11月1日及9日提及「韦」,是他「师范学校的同学」,寄来一册「画诗」,是「钢笔素描和她为每张画的题目所做的诗词。」他并且为她写了一万多字评介;是他首次撰写艺评。

──在后来的新闻报导里,想必很多人都已知道,席慕蓉是七等生在台北师范美术科的同学。

第五封信10月8日的日记则是若隐若现的:

──「前几日报载,有关当局约谈了某作家…,报上的消息简约地说是叛国,并已准于交保,等候移送法办;由这一情形看来,谅必证据确切…。在台湾有部分的年轻作家和知识分子非常效仰某作家,而且受到他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事实上他的政治理想的抱负和他本人情感习性之间是充满矛盾的,他的才华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文人气质…。」──

对陈映真稍有了解的即知,这个「某作家」是1979年10月3日被约谈的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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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郎的书信》还埋了多个文艺界之谜;限于篇幅就此打住。回到张爱玲翻译的海明威小传结尾的一句:

「他尽管有好些明显的缺陷,可能我们这时代有许多最真实的话都是他说的,而且又说得那么真切,也就是这种东西造成不朽的文名。」

这句话也很符合七等生。在《谭郎的书信》,在他的作品全集里,「我们这时代有许多最真实的话都是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