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葬礼
散文
民法第272条第一项规定:「数人负同一债务,明示对于债权人各负全部给付之责任者,为连带债务。」
天空仿佛能预测我们的情绪。
长廊里,地砖纷纷然飘落湿溽的痕迹,所有人都拖着皱缩的裤管,沉重而失神地前进。入口处搭盖了白色布帘,我接过一只「零」形缎带,贴在心口上,与一群不太熟识的面孔涌进会场,大多都是远房亲戚,最远还有从南部特地赶来的。这景象并非初识,过去我曾是参与的一分子,仪式中得穿着黑色大衣,如魂魄俱散之幽灵,制式化地向会众鞠躬致意,因为双眸空洞、眼神迷离,让我无法辨明他们的表情。如今总算可以看见了,我们和F共同连着一条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线,在尽头处系着盛放的花蕊,像无数个回忆绳结,上头记载彼此之间的故事和关联。
作为F的晚辈,虽然住得很近,平时却无甚交集,只有特定节庆才会见面,见面时顶多也是寒暄几句,随后F便和父亲喝酒聊天去了。自始至终,我们好比君子之交,关系可能还比水更淡、比风更薄,但每次拜访F都以佳肴款待,无论亲疏远近,连职场也不分距离。所以当他的企业伙伴近前献花时,用敏捷步态试图掩盖难言的怅惘,但悲伤很轻,捧在手上像快被吹落的尾羽,一旦放下就飘散而去。他们转身走出会厅,与其连结的绳线被逐渐拉长、透明,大门关起的瞬间,像把利刃划清彼此的范围。
然而,有些关系会像「连带债务」(基于契约明示或法律规定,使多数债务人间发生牵连关系,外部对于债权人各负全责,内部平均分担的债务),譬如手足或儿女。F的兄弟姊妹们听闻消息后,包下整台游览车,和其他远房亲友从南部赶来台北,为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好好道别。他们因为长期务农,皮肤晒得黝黑,脸上皱纹清晰可见,即使年逾古稀,但身子看起来却健壮如昔。印象中我完全没有听说或见识他们哭泣过,或许在那种年代里,生活单纯平凡,不如瞬息万变的台北,把关系塑造为能随时替换的日用品,连情绪也开始动荡不安。起初,他们神色还算泰然自若,悲伤仍潜于心底的暗流,硬生生被压抑着,等待喷发或召唤。
当司仪沉沉地宣布,请大家离开座席,手持一朵黄色小花,列成纵队,依序走进会台后方的隔间。和F关系亲近的人都摀住嘴,眼角汨汨掉落苦痛的水晶,他们弯着身子从另一侧出来,脚步踉跄,需要彼此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哀鸣和啜泣声溢满会场,淌出大厅,溶入迷蒙黯淡的空气,每次回忆那些场景,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深渊冒上来,被妥当地分配,然后逐渐淡开。进入隔间里,轮到我把花轻轻种在F的身边,在大片金色草原,遍地死寂于是萌现生机。世界本该混浊而枯槁,被我们「分担」一些晦暗之后,终于有光透过来,凝结未干的眼泪,让本应腐朽的花瓣逃脱凋零之命,升华直至永恒。
仪式过后众人纷纷离散,有些步伐阔绰、背影潇洒,有些原地踱步、陷入漩涡一般,但F的手足仍像接连绑缚的平结,互相倚靠着。比起拐杖,似乎这样更能够支撑被重担压得弯驼的脊骨,数个佝偻身躯在绵雨将息之境犹若断木,外表纹理斑驳、苍白衰老,内中却饱含实心,隐隐然萌现生意。直到阴云散开,一切就会好起来。
F的女儿、女婿抱着纸造的啤酒塔,和一辆迷你版宾士车,说要拿去烧,还说烧的时候必须张开手,数人围成一个大圆形,圈子不能有缝,因为会被偷。我原先对这种习俗半信半疑,但他们讲起话来竟有莫名的决心,仿佛也连带影响了我,像是听完父母编造的床边故事后,感觉他们能够理解那些说不出口的担心,于是在关灯之前,就把恐惧交给他们,好让自己安稳抵达梦的边境。我想像啤酒罐与纸车慢慢崩解、最终被火舌吞没的样子。从这里失去的,到那里就变成祝福了。
阳光已经剖开天空,推移两旁阴郁晦暗的云朵,金粉翩然落下,翅翼透薄的蝶自远方带来宽慰,我们都是溺水者,只是被打捞上岸之后,取回呼吸的技能连带遗忘原本的身分。有什么东西已然逝去,任何人都无法追及。光在水痕里汨汨流动着,像一片海,大雨止息,余剩的风失却破坏力,四境安好如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