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引弓:只有对居住空间倾注了爱,才是家

《小宅门》 鲁引弓 著 中信出版·镜像X大方

一间小居室的曲折辗转,一个大家庭的悲欢愁喜。《小宅门》集中呈现了三代中国人和房子间的复杂抉择、羁绊互塑、扶持接力,以温暖明亮的基调,浓缩展现了三十年来中国百姓安居史。

——徐晓鸥(《小欢喜》《三十而已》总制片人)

每隔几年,便有一部“小”字头的电视剧,引发全网热议。《小欢喜》《小舍得》《小别离》三部电视剧分别聚焦了小升初、高考、低龄留学等社会民生问题,并荣获了飞天奖、白玉兰奖、金鹰奖等电视剧奖项,全网累计播放量超百亿,微博、抖音等全网话题讨论量达数百亿。

前不久,“小系列”原著作家鲁引弓推出全新长篇小说《小宅门》,探讨买房话题。鲁引弓之所以每次创作的题材均与当下社会有关,是因为他仍保持着媒体人的自觉。鲁引弓曾以二十年传媒记者、总编辑、出版人的身份,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因此每次创作皆以记者式的调研为写作基础。

在《小宅门》落笔前,鲁引弓历时三年调研,寻访近五十家中介公司,收获了海量真实买房素材,他坦言小说中90%的故事都来源于真实案例。《小宅门》讲述了房产中介小哥丁咚带着海归女青年雷岚奔走买房的跌宕历程,在鲁引弓的笔下浓缩了三代中国人城市置房史,勾勒中国式家庭买房众生相。

在鲁引弓心中,“小”系列作品是一颗给中国家庭的“糖”。“社会节奏快,日常生活中人们常有焦虑,我由衷地觉察到他们需要温暖。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希望我的文字能成为一颗安慰人心的糖。创作的小说能给读者带去温暖,也是我对文学功能的一种理解。我希望我的这颗糖是一丝温柔,让我们通过阅读和讨论,获得多一点善良,多一点努力,同时少一些失控。”

近日,鲁引弓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表示,房子与家的概念并不相同,家不是一个货币单位,只有当一个人对居住空间倾注了爱,对空间里的人也有爱,这才是一个家。

三年寻访五十家中介公司颠覆了自己的刻板印象

北青报:您之前创作的“小”系列关注的是学生们各个阶段的考试,而《小宅门》的主角丁咚是一位上班族,成为了中介小哥,您最初为什么想要写买房这个话题的?

鲁引弓:这与我以前的职业有关,因为我做了二十多年的记者,我所书写的话题一定要有当下性。之前写教育的话题也是如此,我写小说就像记者做报道一样,关注的是社会议题。那时,我走在马路上总是听到旁人说家里的孩子有没有上补习班,有没有参加奥数比赛等问题,我自然就会去写教育相关的议题,所以之前的小说是关于培训、孩子的起跑线等内容。而当我晚上夜跑时,发现满耳朵都是关于买房的话题时,我就自然地开始关心买房的社会议题了。

所以,我和纯文学作者还有点不太一样。我从新闻报道转入文学的赛道,我的创作思维是做媒体人报道的思路。在我的生活中,不论是与我有关的人,还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所经历的日常生活的痛点和困境,都会成为我选材的着眼点。

北青报:所以,您在真正动笔前做了大量的采访,三年寻访了五十家中介公司,这种方式是您身为记者的一种职业习惯吗?

鲁引弓:是的,我一定要做采访。因为中介经纪人这个职业,以及买房这个话题和我的距离太远了。我不像年轻人一样需要租房或买房,我这个年龄已经不用跟中介们打交道了。在2018年,我刚开始想要创作想法时,就有意识地去把我家周围的中介店面看了一圈,也和一些中介经纪人交上了朋友。

其实,我自己都很诧异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以为90后普遍不爱讲话,结果我遇到的中介经纪人都很爱交流,特别爱分享。不但如此,我曾经自以为他们做中介经纪人大多都没有读过大学,没想到我采访的第一个中介小哥就是河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我才发现这个群体其实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河南大学毕业的这位中介特别单纯,一看就知道刚刚出校门不久,不太了解人情世故,一讲卖房子的故事,就讲到人家家里的事情。因为中介带着人们到处去看房子,很容易就看到每个人家里生活的琐碎,甚至是不堪示人的一面。这个小哥给我的感觉就是“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三集”,他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而中介需要各种社会经验,要掌握世态人心的。而我听他讲述故事时,对别人家事的判断并不是站在中介的角度,他很单纯,有时谈起事情来会唏嘘不已。

这个群体的素质都在提高,这颠覆了我的想法。所以,我最后在创作的时候选择了中介经纪人作为我的主人公的职业,在小说中的丁咚骑着电动车带着客户去看房、买房、卖房。

作为记者会想要得到结论,而身为作家会把情感放在每个人物身上

北青报:中介经纪人给您讲的真实故事,也会激发您的创作灵感吧?

鲁引弓:实际上,《小宅门》中有90%左右的素材都是我采访得来的真实故事,只不过把它写成小说时,进行了一些艺术加工。说实话,很多故事是我作为媒体人的想象力无法编出来的。不过,三年中积累的素材实在太过庞大,我在书中大概只用了40%左右的素材。所以,这本书出版之后,很多中介经纪人告诉我,读起来像是在读他们从业的回忆录一样。他们如同书中的丁咚,要帮助客户解决很多问题。

前不久,在上海和读者分享的时候,一位中介经纪人就分享了一个故事。当时,房产税率政策要有变化,在他帮客户签合同的时候,客户的名字在合同上出现错别字,这意味着合同会作废,而第二天的税率就会不一样了。这个中介小哥为了这件事忙活了半年才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他每天都在由衷地为客户揪心。因为如果事情办不下来,客户可能一辈子就与他们千挑万选的房子无缘了。

还有上海的一家中介公司的全国销冠和我分享,她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当时考了四川省文科前五十名的成绩。她认为作为中介经纪人要有很强的洞察力,要为客户提供情绪价值,要铆着劲去帮助客户解决问题,才能成交。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是完全站在卖房和销售的套路话术的角度上去工作的,他们还要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怜悯,要懂对方的心态和面对的困难,才能更好地让客户住上心爱的房子。在这一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在增加。

《小宅门》的丁咚也是如此,他一开始不愿意做中介经纪人,认为自己的性格缺乏和人交往的目的性,做不了销售工作。的确,中介经纪人的目的性肯定是很强的,但是我在书写的过程中,我发现做出成绩的中介经纪人很懂得自己作为一个人在都市里的心态,因为懂得对方的感受,才能更好地完成工作。所以,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会去描写中介经纪人和客户在谈生活方面的事情时,展现每个人思考的角度,从而表现各自的悲欢愁喜。

我认为,记者和作家在这方面是有不同的。作为记者,我曾经在采访的时候,更多的是想要得出一个结论,当我面对某种社会议题时,我想知道缘由和最后的结果。而当我成为作家写小说时,我更多的是把自己的情感放在每个人物身上,站在角色的角度去书写他们面对困境时的感受。

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请到文学里来透口气

北青报:不过,您并没有只写房子的事情,您写的很多情节也围绕着每个人成长时面临的问题,比如工作、恋爱、结婚等问题。

鲁引弓:尤其是恋爱。我们对于房子放进去太多的情感了,所以必然会涉及到爱情和亲情。在《小宅门》的几场新书分享会中,有许多读者的问题是关于爱情的。不仅是因为爱情买房,也有女生会问我,单身女孩该不该买房。可能对于大都市的女孩来说,一下子要确定一段感情会有些困难,面对这种不确定性,她们更想有一个房子,正是英国作家伍尔夫说过的“一个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们也提到了我书中写的两个女生合伙买房的故事,在上海是有这样案例的,可能手续麻烦一些。我书中简单提到了一点,但是这可能就是社会上已经出现的议题了。

北青报:对于这些问题,您希望在作品中可以提供一个解法吗?

鲁引弓:我希望我可以提供形而上的价值观,这是文学必须做到的。当所有的读者,在各自的生活中已经感受到比书中更具体细节时,结果还在书中看到的只是天天面对的故事,读者可能会更郁闷吧。比如说我们随便找一个中介小哥,他都可以滔滔不绝分享自己遇到的事情,他们都能够提供出我的小说里还来不及写的细节。那么,如果我不给读者提供价值观,等于没有给他们提供解法。

当他们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时,我希望他们在阅读时松口气,告诉自己可以不用那么急。就像这本小说里有一句话,“所有人的起点和终点是一样的。”但是起点和终点之间那条路,其实有很多种走法。希望读者在看小说过程中,能学到这样一种智慧。

比如说,我在书中写到为了买房,有人想到了“恋爱合伙人”的方法,“一边共同投资,一边谈恋爱”,谈成了是婚房,没谈成就是项目。但是读者们读完肯定是知道这种方式是根本行不通的。因为英国作家王尔德说过,恋爱就是一个笨家伙追另一个笨家伙。但是,当有房子的因素介入后,两个人心里的账本算得都很清楚了,他们是不可能成为笨家伙的。所以,我小说里也写道,“心里都是账本的时候,是来不及爱的”。

我认为在超越于生活的琐碎、纠结、烦恼之外,小说可以提供另一个维度的思考或者价值观。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人,他们比我更了解生活,但是他们没必要在晚上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的时候,还要读一个让自己更郁闷的作品,那么他一定要透口气。我希望可以让读者到文学里来透口气。

要有爱,才会有家

北青报:虽然您写的是买房的事情,但是书的第一页写的是“找到回家的路”。在您看来,房与家的区别是什么?

鲁引弓:我们为什么这么重视房子?因为我们往往是把房子看成家,如果没有房子感觉就不是一个家。很多人都会把这两个概念混淆在一起,以为有了房子就是家。我认为当房子变成了每家每户最值钱的财富时,可能对家的概念就异化了。家,变成了身外之物,货币单位,这其实是房子的概念。

在《小宅门》中,不仅仅只有当下的人们对于房子的抉择,我写的是三代中国人对于房子的复杂情感。比如丁咚在小时候就住在工人新村那种拥挤的地方,当时是单位分房,在那种环境下,总是会有很紧张的人际关系,人与人的私密空间过于透明。刚刚我提到全国销冠的女生,她的童年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但是她的爷爷很爱种花,隔壁的邻居很爱到她们家里去玩,甚至邻居的家比她们家还大。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家不是一个单纯的居住空间,要有爱才会有家。

实际上,这位女生之前没看过《小宅门》,她讲的种花的事情,在小说中有类似的情节。尽管丁咚帮大家都找到了各自的房子,但是他还没有着落,可是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种了很多草木,把房子变成了一个雨林小屋,他觉得很温馨就足够了。

因为对一个空间倾注了爱,对空间里的人也有爱,这才是一个家。否则,尽管房子住得很大,但也不一定是家。比如说我的小说里头也写到了一个角色是大明星,拥有19套房子,她觉得这是用自己的青春和婚姻换来的,但是她常常记不得自己的房子都在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小宅门有小宅门的好处,她也是住过大宅门的,但是只要人复杂起来,再大的房子也装不下盘算和纠结了。

“小”宅门的热辣滚烫,构成了“大”时代

北青报:当看到书名是《小宅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大宅门》。您在确定这个书名的时候,是否考虑到了这一关联?

鲁引弓:《大宅门》是一部经典的电视剧作品,我当然也会联想到,而我用“小宅门”是因为“小”是能体现家家户户的感觉。此外,我想用“小”人物体现“大”时代,形成一个反差,所以《小宅门》的家家户户里热辣滚烫的小事构成一个大时代。当然,这本小说也与我之前写的“小系列”的作品,构成一个IP。

从哲理的角度来说,小和大是对应的。比如说小说中提到了我们对房子的心态。如果每个人都在和别人比较着房子的大小或者是否高级,当我们过日子时还保持着竞争心态,有可能我们的房子越住越大,心却越来越小。所以,我们必须把房子和家的价值观梳理清楚,一味地比较房子,这不是家的攀比,而是财富的攀比。

北青报:对于不同人物的价值观和对生活的态度,您在写作时的处理技巧是不是就像书中的丁咚骑着电动车带着他们走访各种房子,把每个小小的人物和事情串联起来?

鲁引弓:是的,因为这个题材要写三代人对房子的爱与愁,每个人物都带有一个社会议题,丁咚骑着车走街串巷,串联起他们所看到的生活。实际上,他们在看的过程中,也逐渐看懂了一本关于寻找房子的教科书。房子往往寄予着家里的喜怒哀乐,所以它是一个复杂体,存在着各种多元的价值观,我们需要借由丁咚将这些故事串联起来,去解决一个个问题和麻烦。

所以,当我们碰到一些困境时,做一个勇敢的小人物是有多么重要。这也是我的“小系列”作品中想要表达的思想。我想要体现的是在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的生活。

文/本报记者韩世容

供图/中信出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