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里说遗老
散文
(1)一百年前,走出亚洲,剑指西洋的龙头正旺时,芥川龙之介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的特派员造访了1921年的中原。
1921年,可不是1912年,黄历上的前者应该是西装革履者流的民国,而后者则属辫子马褂瓜皮帽者流的晚清。不过,与季节变化在同一条地平线上相仿,说是已经「立冬」了,其实冬字还不见一撇的风景满目皆是。
虚像美好,真相太酷。曾在唐诗宋词里浸染过度的芥川在北京、上海等地采访了4个月,一本游记却一把把他从优雅的古诗堆里拖回到脏乱的现实中来了。在这虚像与现实交错之旅中,他见过了有如出没在水墨画里的人物辜鸿铭,章太炎,郑孝胥,胡适等人。
芥川内心要画一幅晚清的风景画,所以,与涂过黄油的胡适虽见过两次,《游记》里并未详述,倒是《胡适日记》里有记载,说芥川邀请他吃饭,还想翻译他的新诗。
然而,芥川却详尽地记载了还拖着辫子的辜鸿铭(1857-1928)。时年,芥川29岁,辫子64岁。
来之前曾受人之告:紫禁城可不看,辜鸿铭不可不见。
辜鸿铭是个过气人物,但是,他的传奇从没过气。比如,他把信奉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比作是一把茶壶配几只茶杯。害得陆小曼与徐志摩结婚时,嘴唇哆嗦着说:「你不能拿辜先生茶壶的譬喻来作借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乃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公开用,牙刷是不能公开用的!」
辜鸿铭的辫子很长,从晚清一直拖到民国还没着地,于是拖进了北京大学的课堂。他上讲坛,总会引来底下的一片哄笑。而辫子淡定:「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嘻嘻,笑辫子的反被辫子笑了。
两则过气的小故事。一则风趣而无味;一则有点做作,却是事实。
辫子眼光炯炯,身著白色马褂,要是鼻子再短一点的话,有如一只蝙蝠,芥川如此描述。
精通英语德语法语……九国语,一个不亚于孔子的东西南北人,对芥川,不无得意于自身的「一生四洋」:「生在南洋(福建),学在西洋(苏格兰),婚在东洋(岛国太太),仕在北洋(北京)」。为了佐证,还唤出与岛国太太生的已经8、9岁模样的小女儿,让她当场背诵大概是太太生前教的日语《三字经》,当场催下了芥川的感伤之泪。
对基督教,共和政体,机械并不盲目崇信,守着自己最后一片菜地的辫子,用英语与人对话,笔录在纸上的却是汉字。对穿着中原服装的芥川很是钦佩,同时,又补充了一句「只遗憾没有辫子。」
看官,辫子的辫子有形,还是无形?
(2)
与还拖着辫子的辜鸿铭相反,章太炎一心要光复反满,天下除了一个「汉」字再无他人立足之地,即使亡命异国,对异国文化也视若未见。
太炎的老师是大学问家俞樾,因为他的排满而不再认其为学生,而学生却完全继承了老师的衣钵,还传承给了后来的一大批学者巨匠。但是,大师实在按不下心做学问。
芥川造访大师时,正是隆冬。
灰色大褂,带夹里的厚毛皮黑色马褂,暖暖地将腿脚伸出在外,芥川这样写道,听着他的高谈阔论,不时眺望着紧贴在墙上的鳄鱼标本而羡慕,羡慕它能闻到睡莲的清香,太阳光和暖暖的河水。此时的自己却冻得思考停顿。书斋里的红木靠椅连坐垫也没铺上一个。
长相?黄蜡蜡的皮肤,胡子稀疏,额头肿得会误以为是瘤。眼睛如一条细缝,从无边眼镜后面射出一丝冷冷的微笑。曾被袁世凯抓捕,又能活下来,靠的就是这副锐利的眼睛吧,芥川感叹。
他告知芥川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世时,只愿以五色旗覆盖棺木,不承认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时年大师54岁。与辜鸿铭不同,没拖辫子,一生却始终留着一条长长的几千年未变的种族主义真辫子。
(3)
郑孝胥(1860-1938)一生仅穿马褂,绝不着洋装。
康熙年间曾出过一位随园老人袁枚,年轻轻就脱了乌纱帽,恬淡自居,可称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标本。有《随园诗话》、《随园食单》 、《子不语》等留世。
到了晚清,也出了一个理财有方的穿马褂的郑孝胥。
芥川特别欣赏他的字,也读了他不少诗文。对《海藏楼诗集》里常常出现的「清贫」一词,印象犹深。当他造访在上海的马褂的住居「海藏楼」时,不觉颠倒了他的想像。
一个阴天的上午,他来到这处「清贫」之家,却是想像之上的豪华。灰色的三层楼房,进门便是紧连着的庭院,一排竹子前,开著白色杨花。要是我也有这样的清贫,怎么处身都不在乎啦,芥川嘟嘟囔囔。
人言不可尽信,《孟子》里不也有「尽信书不如无书」吗?芥川。你光知美式诙谐,怎么不懂中原幽默?
那时的马褂并非民国的政治家,应算晚清的遗老。
高个儿,血色不似老人,眼神近似青年,很具才子风度。如今赋闲还如此,更难想像康有为戊戌政变时,他那才气焕发的神情了,芥川又叹。
没拖辫子却忠于皇上,选择了一条与年轻时反方向的路径。马褂对现在很失望,说只要还是共和,永久会混乱。
(4)
揭示生存中的人性之变,为了生存,人性也会随之变恶的是芥川小说《罗生门》的主题,黑泽明根据芥川的几个短篇改编成一部不朽的同名电影,脱胎出另一个主题:同样是眼前发生的事,因为角度,接受能力,或接收器的不同,会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
历史人物不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