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國籍」的隱憂：加勒比海包著糖衣的投資移民毒藥

除了有人想买国籍，也有国家想透过卖国籍来维持经济水准。殖民独立后原想逃脱过往热带栽培业缺乏竞争力，转而卖护照救财政的圣基茨，这十多年来确实赚了笔钱，但绕了一圈，处境似又回到过去的老路。 图／路透社

你有想过花钱买国籍吗？

一般我们常听到的美国绿卡，或者是加拿大枫叶卡，其实都仅属于发给「外国人」的「居留证」而已，持有居留证者可能要定期更换居留证，接受换证的审查。持卡者也不具有该国公民资格，仍然只是个可以住在当地的外国人。

虽然，透过招商等名目，有些国家会允许你透过先投资或开设本地公司，取得在该国居留的资格，并住满要求的年数后，可以申请入籍成为该国公民，领有护照。但是这终究需要漫长的等待以及书面审核，且并不一定可以成功。

然而，还是有某些国家，是可以免去上述一堆麻烦的程序，让你直接付钱「买国籍」。

以一般人心向往之的欧洲为例，地中海小国，同时也是欧盟成员的马尔他，可以让你透过捐款、置产与投资该国国债等方式，成为马尔他人，享受成为欧洲人的感觉。

心动了吗？那要花多少钱呢？恩...办到好最少96万美金。

「呃...老板，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有，就在加勒比海！」

那个好像海盗很多（大误）的加勒比海？意外吗？事实上，贩卖公民身份这档事，正是发源于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小岛国：圣克里斯多福与尼维斯（Saint Christopher and Nevis）。

圣克里斯多福与尼维斯又常被简称为「圣基茨（St. Kitts）」，是个在加勒比海东北隅，由两个小岛构成的联邦，为前英属国家，目前亦是大英国协的成员国，人口只有五万余人。虽然你可能没听过，但他可是台湾的邦交国之一。

合法花钱取得圣基茨公民身份的管道，正式名称叫做「投资移民方案（Citizenship by investment programme, CBI）」。跟贵松松的入籍马尔他相比起来，圣基茨投资移民方案可谓经济实惠。你只要捐款25万美金给该国公立慈善组织「糖业多元发展基金会（Sugar Industry Diversification Foundation, SIDF）」，再加上一万五千美金左右的手续费，即可取得国籍。

或者，在台湾买不起房子的你，也可以考虑花个40万美金，在圣基茨美丽的海滩或湾岬上，买个舒服且景色美得令人叹息的房地产。透过置产，也同样也可以获得一本圣基茨护照。申请过程中，圣克里斯多福政府不会过问你的资产来源，也不在乎你有没有实际的经商经验。无论何种申请方式，公民身份都是永久的，方案里也给予你亲属低价的入籍额度，取得的护照也比照一般圣国人，终生可换发。

在圣基茨美丽的海滩或湾岬上置个产，也同样也可以获得一本圣基茨护照。 photo credit：Karen Blaha（CC BY-SA 2.0）

容易、方便、快速、重隐私，是圣国投资移民方案吸引人的地方。你不需要会讲官方语言英文，也没有年龄与学历要求。本人甚至不需要亲自到岛上申办，不需如移民欧美大国般，确实居住一长段时间（俗称移民监）。你可以在终身都不踏上这两个岛的情况下，透过代办在六个月内为你跟你的家人取得该国国籍与护照，并在该国政府保证一切保密，绝不知会原国籍政府的情况下，轻轻松松成为双重国籍者。

成为圣基茨公民有什么好处呢？首先，圣基茨护照有高达130个以上免签或落地签证国，在东加勒比海各国，你都享有被视为国民的待遇。再者，圣基茨这个国家并不课征所得税、资本营利税、财产税、遗产税与赠与税等税收，对富人而言，这里简直就是避税天堂，设立离岸公司的最佳选择。另外，得到公民身份一段时间后，还可以额外申请英联邦护照，在英国与前英属国家，可拥有更长的居留期，以及更简单的入籍标准。

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一个听雷鬼、观光业发达的小国，怎么会做起卖护照（喔不，圣国官方似乎很介意说他们「卖护照」，还是用「投资移民」好了）的生意呢？

圣基茨原为大英帝国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一块，如同其他的岛屿，在大英帝国的全球殖民网络里，他只是帝国供应链里的一个小螺丝钉，整个国家的产业方向，是以发展帝国战略所需的产业为规划。圣基茨在帝国里的角色，是发展蔗糖业。

帝国供应链虽然带来了单一产业发展的失衡，却也形成了某种产业保护，以及互补网络。当1983年该国脱离英国独立之后，顿失保护的圣克里斯多福，除面对其他国际市场对手的竞争外，去掉殖民母国的财政补贴，更是让没有工业与其他优势产业的该国经济雪上加霜。

在该国观光等替代业还不成气候的情况下，独立的隔年—也就是1984年—圣国国会通过法案，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创立投资移民方案的国家，希望可以透过投资移民申请者直接的现金流入，来为该国另辟几无成本的财源。

殖民时代身文大英帝国共应链里的小螺丝钉，圣基茨在帝国里的角色，是发展蔗糖业。 图／路透社

这么有「创意」的生财之道，想当然尔周边邻居也会跟着学起来！在1984年通过投资移民法案后，周边安地卡与巴布达、贝里斯、格瑞纳达、多明尼克与圣文森及格瑞那丁等国，也陆陆续续制定了各种类似的投资移民法规。一时间，加勒比海甫独立的国家们，纷纷用「卖国籍」的方式，作为几乎没有成本的财政收入金鸡母。当时各国端出来的投资移民牛肉，可为花招百出，甚至低价竞争。以中美洲陆桥上唯一讲英文的小国贝里斯为例，一家五口（两大三小）投资移民的价码约是6万5千美金上下，欧美国家人士更可下杀到5万6千美金。

不过，百家争鸣的荣景，在发生911恐怖攻击之后嘎然而止。考量到投资移民身份可能会成为恐怖份子持第二国籍护照进入，或于发动恐怖攻击后逃离美国的管道，加上加勒比海各国过去在投资移民的审核上非常不严谨，无法有效查核护照持有者是否为申请文件上的本人，甚至为了钱大开方便之门在所多有。美国在反恐至上的外交氛围下，对各国施加强大压力，迫使贝里斯与格瑞那达等国相继在2002年，「自愿地」结束花钱买护照的投资移民政策。如今，加勒比海上只剩下圣基茨、多明尼克等极少数国家还保留有投资移民计划。而面对美国的压力，剩下的各国则投入更多的人力与预算，对申请者的背景调查与面谈查核（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两项都需要申请者额外支付费用），端出更严谨的规划方案与提高价码门槛等改革，作为回应。

究竟，投资移民方案好不好赚呢？坦白说，赚死了！近年来透过该方案带来的源源不绝现金，让圣基茨早该断气的财政跟着「起死回生」。据IMF统计，2014年圣国光靠投资移民计划得到的收入，就高达一亿一千两百万美金，占整体GDP的14%，亦为该国政府岁入的36%，直逼税收所占的比重。该国傲视区域，连续三年经济成长率飙破6%，神速地在五年内把国债从占GDP150%大幅拉低至近60%，这些漂亮的帐面数字都要归功于此。

随着收入暴增，投资移民方案也养出了仅次于国家的大金主。前述由国家银行信托创立，作为投资移民标的，并管理捐款收入的「糖业多元发展基金会（SIDF）」，在甫成立的2006年，资产不过只占了该国不到1%的GDP。七年后的2013年，收入却占了12%的GDP，累积资产则高达该国24%GDP。这也使SIDF被圣基茨政府要求直接性地投注资金于多样国内公共项目，例如该国的失业人口就业计划（该国失业率约为6%左右），以及电力与岛际空运的补贴。SIDF透过投资移民得到的收益，也透过远低于市场利率的无息存款的形式，反馈给给国家银行，使之有更多得资金，做额外的投资。

除了圣基茨的投资移民，非官方的投资移民介绍网站还提供其他加勒比海岛国的移民简介。 图／St Kitts Nevis-Citizenship by Investment

然而，投资移民计划并不是从1984年开办以来就是圣基茨的金鸡母。事实上，申请量「爆炸性」的飞跃，是自2010年后才出现的景况。这反映的，是全球财富从第一世界往第三世界流动的趋势。过去第一世界国家的有钱人，本身就享有能够通行各地的母国护照，对于投资移民的兴趣自然不大。2000年代以后，包括金砖四国、中东、东南亚等新兴市场国家的新富阶级崛起，在母国护照于国际旅行的方便性不足，以及大量资产管理上衍生出的避税需求，种种动机都开始让他们急于寻找替代方案。便宜又大碗，制度熟练的圣基茨投资移民项目，自然成为炽手可热的选择。

不过，IMF去年对该国整体财政状况做出的评估报告忧虑的指出，只要去掉投资移民计划的收入，该国政府的财务状况会马上被打回原形。以最赚钱的2014年为例，公部门收入一旦去掉投资移民项目，成长率将从9.5%掉回-4.6%，由正转负。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的忧虑，投资移民大开无成本印钞机，白吃午餐的问题渐渐浮现。

自美国与欧盟对伊朗提出经济制裁以来，伊朗商人手上那本「伊朗护照」，就成为在海外开设公司经营事业，以及资金调度上最大的困难。低成本地取得如圣基茨这种国家的护照，以圣国国籍新身份规避制裁，自然成为伊朗企业家寻求的替代方案。以南高加索的乔治亚共和国为例，该国来自圣克里斯多福的外资占比例「多到不正常」，每个登记在案的「圣克里斯多福商人」，都出生在伊朗。虽然2011年圣基茨政府宣称不再受理伊朗人的申请案，但种种证据显示，仍然持续有为数众多的海外伊朗人在使用投资移民方案。

2014年，美国指控三位持圣基茨护照的伊朗人利用新身份，掩护其在乔治亚等地的金融机构所犯下包括跨国洗钱与非法采购等罪。2015年五月，美国财政部正式对可能被加以利用并妨碍国际制裁的机提出示警，认为如圣基茨这样的投资移民计划助长区域内跨国洗钱犯罪的帮凶，也让伊朗当局有机会利用其作为掩护，调度秘密发展核武所需的资金，甚至支持海外恐怖主义活动。

虽然圣基茨官方大声喊冤，认为个案不要无限上纲。但是让人好气又好笑的，是加拿大政府发现，圣基茨不只卖普通护照，连外交身份都可以拿来卖。一名伊朗商人就以一百万美元的代价，跟圣国政府买了一本外交护照，得以大剌剌的享受外交待遇进出加拿大。加拿大政府自2014年11月起，取消圣国公民的免签证优惠。由于加拿大免签是圣国投资移民方案里很重要的「卖点」，这无疑对该国投资移民方案，产生一定程度的打击。

2015年7月美伊达成限核协议，美方逐步解除对伊朗的经济制裁，但先前的制裁行动，已让持伊朗护照的伊朗商人在海外投资上困难重重。尔后，「物美价廉」的圣基茨护照，成为许多伊朗企业家为躲避制裁的出路。 图／欧新社

2014年底，圣基茨宣布召回所有2012年后发行的护照，全数换发加注指纹与确切出生地的新版本，并且在内页中详列持有者过去的更名纪录。该国更于2015年中招开了史无前例的投资移民方案区域国际会议，宣称这些是为了因应美加对其护照遭到滥用的顾虑做出的改革。

在可预见的未来，圣国政府将会着手规划调整投资移民的门槛与条件，持续在保持免签国数量与维持市场竞争力的夹缝里，尽可能的降低冲击。但一般咸信，它将不再如过去「经济实惠」。

除了免签优惠的取消外，国际上其他同质竞争者的方案改变，以及美加澳等移民大国本身的政策调整，对圣克里斯多福投资移民生意的起伏，动见观瞻。

加拿大政府自今年起，可能会修法降低取得国籍的门槛。新上任的自由党政府于今年2月25日向参议院递交了公民法的改革方案，其中对于语言能力的要求，以及居留时间的计算标准与长度都有所放宽。这对于许多因申请加拿大国籍困难，而转而申请可用英联邦公民身份前往加拿大的圣基茨护照的人来说，无疑是移转目标的诱因。此外，开头提及的马尔他，其兼具欧盟国与申根公约国的地位，也轻易的在中高价位市场上，成为口袋深的外国权贵的优先选项。

当有更值得考虑的选择，且圣基茨护照好用度持续下滑时，投资移民申请会不会如溜滑梯般掉下来呢？去年，投资移民收入占政府总预算突破40%，显示该国政府财政对其依赖加剧。然而IMF预估，该国透过投资移民方案赚进的财富，在2014、15年度达到高峰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年都会大幅下降。到2020年的时候，透过投资移民赚进的财富将仅剩1千7百万美金，足足比2014年最高点掉了九成，回到2010年申请量飙升前的原形。国债亦将于2017年后重新攀升。

某种程度上，原想逃脱过往热带栽培业缺乏竞争力，转而卖护照救财政的圣基茨，绕了一圈，处境似又回到过去的老路。加勒比海小岛国高度依赖少数高风险收入来源的困境，在解方效期过了之后，似乎又回到无解的死胡同。这背后反映的，仍是深深受制于国际主要行动者对其的既有宰制体系，以及被动地在他人主导的国际规则与框架中，夹缝求生的命运。

近年他国投资移民政策与入籍规范的调整，着实冲击圣基茨护照原来的市场竞争力，圣国再度回到夹缝求生的命运原点。 图／联合报系图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