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吃草的地方(下)

沼泽边上的牦牛群与马群。(廖珮岑提供)

正在用单筒望远镜找他家牦牛的札西。(廖珮岑提供)

下沼泽。(廖珮岑提供)

游牧vs.定居:政府与牧民的治沙策略

这日晚间七点,因为纬度较高的缘故,太阳依旧挂在绵延草原与天际线的交界处。我独自一人坐在工作站下方不远处的凉亭边眺望草原。夕阳柔和的光线将草场染上一片橘红,散布整片草场的黑色牦牛与白色绵羊,使得草原宛如星罗棋布的棋桌。

附近一名藏族小孩突然一个猛冲,快步向我奔来。他名叫索朗札西。札西在藏语中是吉祥的意思,他说他的名字是喇嘛帮他取的,在藏区十分常见。札西把玩着工作站的单筒望远镜,对着草原上很远很远的帐篷说:「这是我老师家。」接着,又兴奋地转动望远镜,对着另一处更远的方向,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楚的小点说:「你瞧,这是我家!」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对着望远镜,不时转头要我跟着他看。「你看,这是我姊姊。」

四川大学另一位研究员,大师兄,正追着札西而来,看我似乎拿札西不是办法,前来帮我解围。札西的爷爷是工作站的管理员,因此札西也就经常出入工作站。大师兄在高原上待久了,跟札西一家自然也就不打不相识,没事了就陪札西玩耍,看顾札西。

1980年代期间,部分学者认为集体化政策解体后,留下牲畜严重过载的问题。这类草原过载的争论,承担责任的矛头最终指向了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们。人们认为游牧是种落后且生产力极低的生活方式,因为无限制扩大的牲畜数量,最终才导致环境的荒漠化。

为了力挽狂澜,改善逐年沙化的草原环境,政府启动土地私有化政策,推动畜草双承包制度,也就是赋予草场产权,划定边界,将大片的草原根据牧草质量、每户所拥有的家畜数量分级,以一定比例分包到户,期待透过定居定牧的经济型态,消弭草场过度利用的问题。

至此,各乡镇开始出现一框一框无法连片的草场,与一群一群被围栏隔离的牲口;草原上可快速拆解搬迁的帐篷,变成一幢一幢的房子。但是,留住了人和牲畜,却留不住干旱土地上的雨水及青草。牧民无法跟着水草流动,就像失去与土地对话的能力。牲畜越是饥渴地踩踏草地,草原越是无法给予新生的回应,于是衰败枯黄,最终退化成沙。

人们开始发现沙化的问题并没有因为私有化制度而获得缓解,牦牛及其他牲畜过量的问题依然存在。1990年代末期开始,除了成立若尔盖国家自然保护区,禁止一切湿地排水工程,执行填沟还湿的政策外,也将辖曼和麦溪乡订为「防沙治沙工程示范点」,投入大量资金治沙,并开始一系列的禁牧政策。

治沙工程将草原依照沙害严重程度进行分级。沙化严重的区域,先将土地固沙,种植高原红柳并施肥,接着种植多样牧草,并将该区域以围栏围起禁牧,避免人及牲畜进入践踏。退化的草场则是补植牧草、施肥并限制放牧,以防止草原持续退化。同时,政府也根据禁牧区域的牧民给予一些生态补偿,或是安排牧民其他工作做为经济平衡。札西的爷爷或是工作站其他护管员几乎都是当地牧民,也就是这个原因。工作站里的护管员会定期去巡逻,观察这附近的生态状况,劝戒游客不要进入保护区内,同时,取缔非法盗猎黑颈鹤及其他鸟类的蛋。

为了更好的维护若尔盖湿地及草原生态系统,长年在若尔盖湿地繁殖的黑颈鹤成为一项重要的衡量指标。然而,黑颈鹤研究稀少,就连黑颈鹤的繁殖基础调查资料都还在建立当中,更不用说黑颈鹤与这些牦牛,甚至是人为活动之间的关系了。

大师兄的博士论文便是研究黑颈鹤与放牧系统之间的关系,除了帮忙调查沼泽区域的黑颈鹤繁殖状况外,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捡拾牦牛粪便,分析里面有哪些种类的昆虫,进而了解这些以往被认为只吃草茎、水生昆虫,偶尔吃高原鳅和林蛙的黑颈鹤,究竟在牦牛粪堆里翻找些什么。

「这里的牧民会一起放牧,不会分地,冬天在马路(国道213公路)右边的草场放牧(工作站后方);夏天在公路左侧。」工作站所在的热尔乡刚好位于辖曼乡和麦溪乡旁,不算沙化严重区域,因此,热尔乡继续维持公有放牧的游牧传统,不过依然限制了每户人家可以豢养的牲畜数量。大师兄望着眼前的草原一边说:「这里是附近唯一公有地放牧的地方了。」

札西在工作站旁的阶梯上上下下奔跑,自顾自地玩耍,似乎是觉得我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趣。大师兄拿下头顶上的渔夫帽,挂在脖子后,喊着要札西不要跑太远。

治沙实验进展多年,虽然有些许成效,但还是赶不上沙化的速度。2000年后,开始有一些社会公益组织进驻当地,招募外地志工及当地牧民一起治沙。牧民的加入使得治沙方式融入了一些「牧区」元素,激荡出新的火花。例如在沙地上种植当地原生牧草前,先用就地取材的牛羊粪堆肥,不但可以固沙,还可以增加沙地土壤肥力、保持土壤水分及养分。也有从大城市读书返乡的当地青年投入治沙行列,号召当地牧民在沙地上撒播上牧草种子后,将牦牛赶进播种区域,让牦牛践踏后把土壤踩实,使种子能顺利发芽,牦牛粪还能顺便成为肥料。

这些结合传统牧民智慧的治沙办法,后来也获得了科学家的认可。中国科学院的团队以麦溪乡为例,从2010年开始进行为期六年的实验,比较围封禁牧(原本做法,也就是施肥播种后完全禁止放牧)、自然恢复(没有任何人为措施)与合理放牧(结合牧民传统的游牧的轮牧智慧,每年3至4月根据草地恢复状况,固定放养一定量的牦牛),哪一个草场恢复速度较快且有效。研究成果于2016年发表,并且证明合理放牧有利于沙化草地的快速恢复。

牛羊及牧民从来都不会是草原的敌人,牧民渐渐找回信心,重新拾回以前的生活智慧,筑起的围栏也渐渐被拆除。人们也逐渐理解,若要与脆弱易变的高原环境对话,延续千百年的游牧智慧,事实上才是最适合的方式。大师兄认为,只要不过度放牧,能保护当地生态环境,游牧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整个大环境及市场结构的改变,才会使牛羊过多,因此必须试着透过各种方式来减低牦牛及绵羊的数量。

「其实我们最近(的研究)还发现另一种可能,黑颈鹤其实非常适合牧区。」大师兄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牠们甚至喜欢吃牦牛粪里的虫子。」大师兄推测这可能是因为牧区的草较短,相对沼泽地,草原上的昆虫更容易被黑颈鹤侦测到,牛粪堆里的虫也更容易被抓到,他搔了搔头,说是不太确定黑颈鹤最近的数量变多是不是跟草场的扩大有关联,毕竟研究还没结束。

说着说着,札西似乎是玩腻了,突然一个俯冲,拉着我和大师兄,指着远方的草原,说要去找他家的牦牛。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全部呈现黑点的牦牛,这大概比寻狼还要困难吧。

草原新动态:重新认识牦牛与黑颈鹤的互动

黑颈鹤是草原上最大型的鸟类,相较起草原上其他食虫性的小型鸟类,黑颈鹤更容易用牠们的喙捣开干牛粪,取食里面的鞘翅目昆虫。四川大学研究团队发现,比起沼泽地,黑颈鹤更常出现在植被均匀度低且含有大量牦牛粪的放牧草原上觅食。

团队推测,牦牛粪便事实上就是一个微小的动物栖地,为生物丰富度比沼泽还低的草原,增添昆虫及其他无脊椎动物。而黑颈鹤啄食牦牛粪便的觅食行为,有助于帮助粪便的降解,加快施肥的速度,帮助草原上的养分流动与草原植物群落的新生。

研究结果最后于2019年1月底,由大师兄、熊及其他学者一齐刊登于国际期刊《生态与演化》中。

我想起在工作站的凉亭上,大师兄转动望远镜瞄准一只正在觅食的黑颈鹤让我一起观察。望远镜的视角将世界缩成一个放大的圆心,我闭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黑色帐篷旁,一位穿着藏袍的牧民拿着水桶走过一头只有脸部是白色的黑色牦牛旁,前方一只黑颈鹤正在用牠的喙左右晃动,似乎正在翻动草地上的某个东西,远方热气让望远镜里的任何实体都有些扭曲,我不太确定眼前的这只黑颈鹤正在挖掘些什么。大师兄说那可能就是牦牛粪便。

我打了通电话给熊,跟他聊起2016年去拜访若尔盖工作站,与他们一同走过沼泽寻找黑颈鹤巢位的调查时光。已经拿到博士学位的熊,目前留在四川的一间环保公司上班,似乎时常出差,到处跑。

听说我们当年住的工作站,在2020年时成为中国大陆第一个狼生态保护监测站了;花湖的水位变高了,花湖边上的木栈道被认为容易干扰到沼泽地繁殖的鸟类而被拆除了;若尔盖于今年初(2022年)被划入国家公园体系,成为第五座国家公园;黑颈鹤的保育工作仍然在向前推进,据说若尔盖湿地的黑颈鹤数量也在逐年攀升。

自从牦牛被驯化以来,千百年的时光,若尔盖的牧民们以游牧的方式,带着牦牛与绵羊在这片土地上流转。牛羊多时,植被覆盖度下降,鼠兔逐渐变多;牛羊少时,加上丰沛水源,水生植物群落便逐年演替成沼泽。人们必须透过身体力行以及长时间的观察,才能摸索出一套与土地对话的语言,但或许对长年生长在高原上的动物来说,牠们总是先行者,而人们似乎还在尝试拆解动物遗留在土地上的密码。

「其实就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黑颈鹤与牧区存在的一种动态可能。」话题再次转回2019年关于黑颈鹤与放牧区的研究时,熊轻笑了一声。「十几年的数据才能比较确切的说一个事儿嘛。」

每年夏天,黑颈鹤会返回若尔盖湿地繁殖,熊的学弟妹也会搭着公交车上若尔盖继续黑颈鹤的研究。若尔盖草原上依然会有大批牦牛越过公路切换草场,一如藏语中的「若尔盖」:牦牛吃草的地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