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的德國、故事與政治(中):讓選民放棄思考「不對稱反動員」戰術?

2005年当上总理的梅克尔,一当就是16年。图为2005年选战前夕,梅克尔在国会里看着坊间讨论自己的新闻杂志,出于对「女总理想像」的好奇心,包时德国民间也出现「梅克尔熊」、「梅克尔洋娃娃」等相罕见的政治商品。 图/路透社

在成功击败党内的保守势力后,让梅克尔继而能实现基民盟现代化转型的重要关键,则是与德国社民党先后12年联合组阁(2005~2009、以及2013~2021)、既竞争又合作之一言难尽的关系。

2005年大选初次对阵社民党时,梅克尔一方面揪住后者经济与社福政策失败的痛点不放,并放话当选后绝不和社民党合作组阁。

▌前情提要:〈梅克尔的政治、故事与德国(上):洗完桑拿浴的「那个女人」?〉

▌前情提要:〈梅克尔的政治、故事与德国(上):洗完桑拿浴的「那个女人」?〉

但另一方面,她却主打在红绿内阁《议程2010》的基础上加码改革:透过减税、降低失业保险费率、将劳保部分项目转为私保、删减生活津贴等措施,让社会支出回归市场机制;同时大幅增加劳动市场流动化与薪资弹性化的空间,减轻资方负担,寄望活络投资。此外亦缩减再生能源补助、搁置废核共识等。

此一操作在当时即被对手指控为冷血的新自由主义,也让梅克尔几乎丢掉大选——面对红绿执政晚期声势糜烂的社民党,本该躺赢的她,最终只以35%比34%险胜。梅克尔只能摸摸鼻子回头找社民党合作,并让社民党主宰了内阁人事,仿佛后者才是真正的胜选者。

但社民党的气运至此也走到尽头了。

图为2005年选战前夕,社民党的时任总理施洛德(左)与挑战者梅克尔(右)的街头选战海报。 图/路透社

选后的梅克尔迅速结束这场差点走到跌下悬崖的「新自由主义的远足」(der neoliberale Ausflug),在执政的舞台上不再扮演激进改革者的角色,往中间修正的同时,也开始亦步亦趋地复制社民党(以及绿党)社福路线,例如引入家长津贴与育儿年资、广设托儿所等。

梅克尔在此展现了其政治风格的第二项关键特质:闻风向、识时务,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发夹弯的高度弹性。作为总理,她一改原本积极进攻的基调,转为后发制人、先回转后超车的模式;每一回与社民党(及绿党)政策竞争上的劣势,都成为她路线发夹弯的转机,最后笑着收割的也总是她。

最典型的案例即是废核:就在日本福岛核灾前不久,梅克尔才反复重申反对核电厂过早退役的立场,但2011年3月11日一过,舆论风向一转,她也果断转弯,废核时程立即出台,顿时成了世界舞台上的反核旗手。

另如引入基本工资、裁军、废除义务役、乃至于气候政策,亦皆为梅克尔或吸收对手立场、或妥协转弯的结果。至于同婚议题,也被以类似手腕来因应:梅克尔公开的立场始终不赞成同婚,但见绝大多数民意支持势不可挡后,于是松手让法案在国会表决,于内任实现了同婚。

这种把「你做什么,我也做什么」磨到炉火纯青之极致的策略,在柏林政坛上被称为「非对称的反动员」(die asymmetrische Demobilisierung):借由复制对手的政策路线,让对手的选民打消出门投票动机——给梅克尔继续执政也不错啊。此策略虽然可耻但极其有效:黑(基民/基社盟)红联合执政下,本该是社民党主打的政绩,最后多半变成「社民党在船舱机房流汗干脏活,基民盟在船头台面上微笑收割」的结果。

「闻风向、识时务,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发夹弯的高度弹性,是梅克尔从政的最大武器之一。」 图/路透社

这种把「你做什么,我也做什么」磨到炉火纯青之极致的策略,在柏林政坛上被称为「非对称的反动员」:借由复制对手的政策路线,让对手的选民打消出门投票动机。图为梅克尔执政后期选战的海报——梅克尔连脸都不用露出,直接用「手势」出现就能让德国选民稳定安心。 图/法新社

这种策略让梅克尔在寻求连任的选战中,都可以回避与对手直接进行政策激辩,在2013年电视辩论会上,梅克尔甚至只需对选民主打一句 :

「您认得我」(Sie kennen mich)

——她只要亮相刷脸就能赢了。

相反地,社民党则沦为梅克尔长年的政治提款机:梅克尔一面复制社民党的政策与自由价值,使社民党难以找到着力点与其交锋;但她另一方面却又时时不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赞美《议程2010》的成就——这对她作为「新自由主义者」而言是很合逻辑的,而且反正痛的又不是她。有苦难言的社民党在与梅克尔合作或竞争的漫长过程中,得票率一路从3字头崩跌到急需高喊保2字头的低谷,并且导致先后耗损了6位党主席失败倒台。

社民党既无法回避梅克尔、又无法与之决裂,这对该党许多与梅克尔周旋的政治领袖都造成了创伤,用2017年与梅克尔竞逐总理之位的舒尔兹(Martin Schulz)的话说:「副总理的坟场已插满了十字架。」(德国大选后皆由组阁第二大党的总理候选人担任副总理。)

连续于4届大选败于梅克尔后,社民党于是决定「打不过她,就加入她」——2021年大选社民党提名萧兹(Olaf Scholz)竞选后梅克尔时代的总理,过去一向平稳务实的萧兹主打的正是「男梅克尔」(der Merkel)的形象,甚至刻意摆出「梅克尔菱形手势」给媒体拍沙龙照。本文截稿当下,这位男梅克尔的民调高居第一(近5成支持),大幅领先原版梅克尔的继任者拉谢特(Armin Laschet,支持率约2成)。

过去一向平稳务实的萧兹(图中央)主打的正是「男梅克尔」(der Merkel)的形象,甚至刻意摆出「梅克尔菱形手势」给媒体拍沙龙照。由左至右分别是:绿党的贝尔柏克(Annalena Baerbock)、社民党的萧兹、基民盟的拉谢特,全员摆出梅克尔的招牌手势,仿佛追寻着德国妈咪的影子。 图/Twitter

「她只要亮相刷脸就能赢了。」梅克尔在寻求连任的选战中,都可以回避与对手直接进行政策激辩,在2013年电视辩论会上,梅克尔甚至只需对选民主打一句 :「您认得我」,就能赢得选举。 图/路透社

就在与社民党成功竞合的过程中,梅克尔也大抵将基民盟由家父长式的保守政党,推上全球化时代下自由开放与绿色价值的轨道上。该党甚至一度以梅克尔、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曾任梅克尔阁员、现任欧盟执委会主席)、克朗普-凯伦包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曾继梅克尔任党魁、现任联邦国防部长)三位女性为权力核心,俨然展现了「母权」政党的态势。

梅克尔路线成为基民盟的主流,自然也招致党内基要保守派的批判。他们指控梅克尔的「社民党化」是对党的背叛、是对该党「家庭、核能、军备」之三位一体价值的摧毁。而她大幅往中间靠拢的操作,也打破了该党传统上「不该存在比基民盟更右的合法政党」(更右的不合法政党即新纳粹)的策略,为一股新兴的反对势力腾出了光谱上更右翼的位置。

被边缘化的老保守派对梅克尔的严重反感,很快就在欧债危机上找到了集结的着力点:2013年,以反对梅克尔的欧元纾困政策及其所代表的欧洲价值为由,一群基民党老派的学者教授们脱党组建「德国替代选择党」(AfD,目前中文多将「替代」翻译为「另类」,但译作「替代」更贴近德国政治脉络),党名直接与梅克尔称其欧元政策为「无可替代的」(alternativlos)互别苗头,主张德国退出欧元区。

该党初次投入大选未有斩获,作为单一议题的政党,亦随着欧债议题的冷却而濒临泡沫化,但接着又恰好遇上2015年的欧洲难民危机、梅克尔开放边境之政策所带来的社会冲击。德国替代选择党再次找到反对梅克尔的切入点,随即改变路线,与反移民极右民粹势力的「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Pegida)合流。

此一转型终而让极右民粹势力在党内压过创党元老的学者派路线,与英国脱欧、美国川普主义等民粹政潮遥相呼应,在德国激起了所谓「突然右摆」。如今该党在某些德东地区的声势之大,几乎能与基民盟分庭抗礼。从某个角度来看,该党的崛起,亦可说是建立在仇恨梅克尔的共识基础上。(作者在此温馨为台湾川友们提供一剂预防针:根据智库MERICS对今年德国大选各党对中政策的比较分析,AfD是最不抗中的政党;抗中立场最明确且唯二清楚表态挺台的是「左胶」的绿党与「自由派」的自民党。加码第二剂:MERICS是欧洲最大对中政策智库,在今年3月被中国列入制裁名单。)

该党甚至一度以梅克尔、冯德莱恩(右,曾任梅克尔阁员、现任欧盟执委会主席)、克朗普-凯伦包尔(左r,曾继梅克尔任党魁、现任联邦国防部长)三位女性为权力核心,俨然展现了「母权」政党的态势。 图/路透社

德国替代选择党再次找到反对梅克尔的切入点,随即改变路线,与反移民极右民粹势力的「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Pegida)合流。图为Pegida的吉会支持者。 图/路透社

图为德国街头痛骂警察与Pegida的讽刺涂鸦。根据智库MERICS对今年德国大选各党对中政策的比较分析,AfD是最不抗中的政党;抗中立场最明确且唯二清楚表态挺台的是「左胶」的绿党与「自由派」的自民党。 图/法新社

总而言之,若要用一个词来归纳这位联邦总理在内政方面的风格,那就应该是「去政治的政治」:

从正面角度来看,梅克尔的执政风格非常契合德式联邦多党民主制的运作:该体制并不适合强势领导,而需要老练的协调能力与弹性,来整合联邦与地方政府、以及多党之间的合作。此外又鉴于所谓「后事实时代」政治立场多元分化、社会共识渐趋不可能的局面,梅克尔这种带着部分保守取向、但又务实开放、不落意识型态的「去政治的政治」,或许亦不失为一种「保守主义2.0」的答案。

在这个意义上,身为绿党大老的克雷屈曼,将梅克尔这种不带意识型态的保守主义,视为民主运作不可或缺的一环。此外,他更引用鄂兰(Hannah Arendt)的「政治的意义即自由」(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Freiheit)这句话来总评这位总理的执政:其务实的政治使新时代的多元民主得以维持运作,而这正是对自由的最佳保障。

「梅克尔就像个正派能干、有求必应的好妈咪,能帮所有人搞定一切,就算是票没投她的别人家小孩也有糖吃。」 图/美联社

然而,从反面的角度来看,克雷屈曼的评价则显得过于溢美。事实上,梅克尔风格也对德国民主带来了副作用:「不对称的反动员」本质上就像商业倾销(dumping),靠着讨好各方选民的策略,来瘫痪政党之间辩论交锋的良性竞争,也让德国选民的投票率降到历史新低点。

换言之,梅克尔的成功亦为德国政治投下了某种阴影:民主的妈咪照顾一群不必再积极参与民主的妈宝,而民主政治也从此不再敢于去挑战、去要求选民做出改变——这对于遭遇诸如疫情危机与气候危机的当下,显然不是件好事。

如果「政治的意义即自由」(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Freiheit)这句话可以用来评价梅克尔,那么它同样能改成:

「政治的意义即不要求」

(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Zumutungsfreiheit)

有鉴于此,舒尔兹在2017年对上梅克尔的选战中,便痛批后者的政治手腕是「对民主的谋杀」(ein Anschlag auf die Demokratie)——更准确来说或许应是:「对民主的安乐死」。梅克尔的务实主义很吊诡地类似其极端反面的民粹主义,都为选民简化了政治思考、从而减损了民主社会的动能。毕竟,务实主义与为掌权而掌权的市侩之间,有时也只隔一层纸而已。

接续下篇:〈梅克尔的德国、故事与政治(下):犬儒化的「危机总理」?〉

接续下篇:〈梅克尔的德国、故事与政治(下):犬儒化的「危机总理」?〉

梅克尔的务实主义很吊诡地类似其极端反面的民粹主义,都为选民简化了政治思考、从而减损了民主社会的动能。毕竟,务实主义与为掌权而掌权的市侩之间,有时也只隔一层纸而已。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