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之味
图/杨之仪
(天下文化提供)
小时候,外婆家厨房的灶炉上长年有一锅卤肉,不曾间断。记忆中每到吃饭,外婆给我添的饭里,一定有一大块的卤肉。卤肉讲究的是部位,外婆坚持用后腿肉,当然早期都是黑毛猪。卤得熟透的后腿肉软Q,一口咬下肉丝分明晶莹油亮。往往一块肉吃完,碗里米饭一粒也不剩。
那锅肉一直微火慢煨,从早到晚。家里始终肉香弥漫,犹如厨房的灵魂。
外婆过世后,我辗转经历了不同的环境,才知道不是每家厨房都有卤肉,尤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更怀念,那日复一日的卤肉味道;那深入嗅觉皮层,一层层堆叠,如时光沉淀的味道。
狄波顿说我们的一生,看见自己的聪明,也看见自己的愚笨;看见自己的机锋,也看见自己的乏味。当我无法看清自己的价值时,我就想到那个终日有卤肉的厨房,从那缓缓流动的肉香回路,寻到莫名的依靠,寻到旧式家庭隐藏的古老强大力量,藤攀蔓生于厨房。
成家生子后,厨房是我白天逗留时间最多的场地。夜里,我的时间都给了梦。每晚我做不同的梦,甚至一晚好几个梦。波兰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朵卡萩,在小说里创造的人物,每天把别人的梦,像珠子一样用绳子串起来,做出一条独一无二的项链。我无法模仿小说家去阅读别人的梦,只好牢记自己做过的那些梦。
梦做多了,现实和梦境有时分不清,好在外婆卤肉的味道,时不时游走于梦与醒的交界,混沌时丝丝入扣的气味,让我瞬间清醒。怀念猪肉与酱油焖烧后,碰撞出的醇厚之味,是种亘久传统的味道,是台湾人最爱的味道,没有之一。
有天和猪肉摊聊天,说出对古老味道的怀想,肉摊老板热心推荐「不见天」部位,俗称肽胸,也就是猪前腿近里肌处,一块带皮富筋膜的肉,一头猪就此两斤。带着实验的期待,带着对外婆卤肉的记忆,额外加入切好的几块猪皮,洗净肉块放入陶锅内,加酱油先过色,再依序放入数瓣蒜片、两根大葱、一根辣椒,加水淹过肉,简单无过多的调味,即大火烧开,再慢火煨炖。
很多人卤肉加糖,近台南人口味,其实糖的甜味压过鲜味,反而吃不出黑毛猪原始的美味。
不出十数分钟,屋内开始飘荡着,熟悉得令人想流泪的味道。不由得让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个异国寒夜,踏着一脚高一脚低的深雪回家途中,冷冽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熟悉的味噌汤之味。我四处张望,发现每扇透着灯光的窗户,不知怎的忽然都变得无比的温暖亲切起来。
原来闻到老味道,一如碰到老故人。
那锅肽胸肉慢火炖煮约一个半小时,卤色匀透油亮泽光,夹起一块浅尝一口,筋肉弹牙软嫩适中,竟比记忆中外婆的卤肉味鲜郁厚。带着实验成功的兴奋,忙宴请表姊妹们来品尝,大家纷纷说,尝到阿嬷的味道了。一锅卤肉瞬间穿越时空,回到几十年前外婆的炉灶上,仿佛那锅卤肉仍在岁月中慢火煨炖。
有了这样的经验,卤肉就此成为家常菜。往后,孩子们的朋友、同学,聚在一起常说,「怀念妳妈妈的卤肉」。想不到,我的卤肉竟变成他人记忆中的一道风景。
人多的时候,两斤的肽胸肉似嫌不够,就多加两斤梅花肉。当然,两种肉不能同时下锅,第一轮肽胸先煮五十分钟,再入梅花肉同锅,两肉混合相互衬鲜。梅花肉一入锅,即饱沁肽胸精华,有如武功秘笈加持,四十五分钟后脱胎换骨,醇腴之味更胜难得的肽胸肉。要注意的是,第二轮卤肉时,得再倒入屏科大酱油与水各一大勺,这样卤出的肉才不致于死咸。
吃完卤肉往往留下一锅的卤汁,怀着对食物的感恩,这锅精华是其他料理的圣品,例如炒米粉。
传统的炒米粉,必备红葱头、青葱、虾米、香菇丝、肉丝、红萝卜丝、高丽菜丝或韭菜。热锅油爆红葱头,是揭开炒米粉秘诀的序幕,接着依序将上项配料一一倒入翻炒,再加一小勺酱油,逼出香味与酱色后注入清水。这时,半锅上料在锅里咕噜冒香,即可倒入已泡好的米粉,转小火焖至米粉收干汤汁,两手长筷不断上下翻炒,再加以味精添增鲜味,即大功告成。
以上,算是传统炒米粉,工序周到的作法。
但是女儿对味精过敏,为了让家人吃得更安心,炒米粉前必先备一锅鸡骨高汤代替清水,而那一包包冷冻分装的卤肉汁,正好派上用场替代味精。如此,炒出的米粉吸足高汤、卤肉汁,及上项各类食材精华,油亮鲜香,要不好吃也难。
有位科技界老饕级朋友,吃了上述炒米粉后,不吝赞美,谓曰「台北最好吃的炒米粉」。并玩笑的鼓吹合开一家,只做卤肉与炒米粉的私家菜餐馆。对此恭维实不敢居,但能确定的是,这名吃遍中、日、法、义各国美食的朋友,最后情有独钟的,还是这块土地上的老味道。
长年不在家的两个孩子,回家前必先电话预约菜单,卤肉和炒米粉是第一选项,两道缺一不可。照她们的说法,那是妈妈的味道。让我想起在她们小时候的一次出差,两个小家伙隔着电话,抢着泣诉想念妈妈,正抱着妈妈的衣服,闻着妈妈味道的往事。
味道真的是想念的源头,一个人失去味道的记忆,等于失去某一部分的过去。
味道是让我们回忆过去的媒介,古今中外多少作家,用他们对味道的独特记忆,折叠时光,还原过去的亲切与多情,甚至比现实中的生活还真实。普鲁斯特在清宵细长,半梦似醒间,想到儿时在乡下所吃到的,一杯泡有「玛德雷娜」饼干的茶,所勾起的回忆,让他追回似水流逝的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他重回过去,到达我们一般人所无法挽回的时间彼岸。
每年过年,两个孩子都会不辞辛苦,舟车劳顿飞越千里回来。像候鸟总在一定的时节迁徙。不同的候鸟,都各自藏着一套精准的导航系统。不知孩子们体内的导航系统是什么?是家庭与生俱来的古老力量?还是餐桌上卤肉与炒米粉的古早味道?(本专栏已结集成《往日食光》一书,由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