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廣島:核爆灰燼中被流失的反戰省思
战后七十一个年头过去了,广岛复兴了吗?日本走出战争了吗? 图/路透社
去年初,我到了广岛一趟。走的路线非观光行程,也不是原爆遗迹,而是爬上了比治山,往山里的陆军公墓寻去。
二○一一年初访广岛时,从广岛原爆资料馆展示的照片中得知,陆军第五师团就在广岛,在比治山下,广岛与邻近的吴港也就成为军港。第五师团是怎样的兵团呢?我查了一下资料,这是日军在二战爆发前17个常备师团之一,是日军最精锐的机械化部队,有「钢军」之称。
明治维新后,日本首次与外国开战,就是靠第五师团打赢中日甲午战争,而后,八国联军、日俄战争、对侵华战争与太平洋战争,都有他们的影子。在中国抗日史中,第一场胜仗,台儿庄大捷,面对的就是第五师团。
这个受到核爆而主张和平的城市,在战时拥有最强的武力,它的发展也因战争而起,被称为「军都」。尽管美国声称选择在这里投掷第一个原子弹,是因为广岛市地势平坦,但根据当时美军空袭皆选择政治经济据点和重工业城市可判知,阻绝军备扩充也是原因。
比治山下就是宇品(广岛港),两公里外的广岛城是军团司令部,原子弹落下,陆军司令部倾刻遭毁,军力大减。如今的广岛城,仍存着核爆遗迹。
我决定追索悲剧的源头,便从广岛城动身,往比治山去。走了好久,在经过几个朴实无奇的放射线研究所,再往山里去,终于见到一个像是废弃许久的土地公庙那般的低矮建筑物,这就是陆军公墓的入口。
所谓的公墓,并非绿草茵茵、开阔平整的墓地,而是许多灰色石碑 图/维基共享
1942年新加坡战役的「钢军」第五师团,图为该团时任指挥官陆军中将松井久太郎。松井在1940年至1942年主帅第五师团,之后则入主支那派遣军高层,并担任南京汪精卫政府的最高军事顾问。 图/维基共享
所谓的公墓,并非绿草茵茵、开阔平整的墓地,而是许多灰色石碑、木牌促窘地挤在差不多一个小学教室那般大小的空间,这里有甲午战争到二次大战的战亡者,包含台湾人。
风凉了,眼见天要黑,却找不到下山的路,心里有些急,绕了很久的圈圈后,见到一中年人正在一草地上练习挥杆,连忙上前问路。这位名叫土居的生意人,突然指着山林对我说:
广岛复兴了吗?日本走出战争了吗?下山的路上,我不断想着这些问题。(以至于相机弄丢了)
根据日本媒体报导,今年八月六日原爆纪念日当天,广岛市长松井一实宣读的和平宣言,将会引用美国总统欧巴马的广岛演说,特别是结尾的部份:
同时,八月六日早上八点,广岛原爆追悼仪式默哀的那个时刻,正是里约奥运的开幕式开始(八月五日晚上八点),这是国际赛事中,少见的战争科技反思仪式。
2016年访问广岛的欧巴马,为原爆受难者所折的祈福纸鹤。这对纸鹤目前也由广岛平和纪念馆所藏。 图/美联社
1964年10月,战后的日本在东京第一次主办了奥运会。图中持火炬领跑的,也是点燃当届奥运圣火的火炬手——坂井义则。来自广岛县的坂井,出生于原爆发生后的1个半小时,这样的机缘也让当届奥运的圣火仪式格外特殊。擅长短跑的坂井,后来在2014年因脑出血病逝。 图/美联社
战后七十一年,对二战与核武的「反省」仍然持续着。只是,不论是广岛市年复一年的仪式、欧巴马的说词,或是奥运的参与,似乎都只是一场展演。
战争仍在发生,核能还在攻防,军备还在竞赛...。甚至,安倍政府正进行的修宪案,乃至于新防卫相的任命,乃至于中国、韩国到南海目前的气氛,都透露出太平洋西岸不再宁静的讯息。
日前,日本内阁改组,鹰派代表稻田朋美就任新任防卫相的讯息一出,引起哗然。稻田朋美反对东京裁判结果,控诉大江健三郎冲绳札记中提到的集团自决不实,主张征兵、参拜靖国神社、认为慰安妇制度在「战争期间是合法的制度,此乃是事实」 …,网路上还有许多语录,例如:「国民每个人,在场每个人,自己的国家自己守护,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就要有流血的觉悟」、「战争对人类灵魂进化而言,是最高的宗教仪式」。
这位继新任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之后,就任防卫相的女性,据闻是安倍晋三希望扶持成为日本首任女总理的人选。尽管面对记者询问,以「我也有儿子」为由,否定上任就会实施征兵的主张。对于核武的问题也没有明确表示,然她确实曾说过,日本的武力需要再检讨,「关于最小限度自卫权的考量,现阶段核武的持有问题必须要检讨。」、「长期来说,日本核武之事,并不是议题或唯心论的问题,应该作为一个国家战略来检讨吧。」
中国视这新防卫相人选为挑衅,多数日本媒体也评论她为保守鹰派,并不乐见,但我搜寻一下网路言论,许多网友的意见是:「不要干涉内政」、「作为一个防卫相,这样的言论没问题啊」、「这是个好人选」…。
但在这个气氛中,在皮肤屡屡有灼烫感的这个月份,我总会稍微想像原子弹爆炸的样态。
安倍内阁里鹰派代表稻田朋美于8月4日就任新任防卫相。 图/美联社
我第一次到广岛是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那个夏天。因为福岛核灾之故,那年的日本节能与反核气氛浓烈,公共场所与住家皆有自觉地省电,不论地铁或百货、餐厅或住家,连我住的民宿都控制空调的温度与时间,一直到今天,我都还能清楚记忆那时的热度,无法畅快享受冷气的痛苦,还有衣服总黏在皮肤上的闷烫。
到访广岛第一天,我就往原爆纪念馆跑,第二天我还是去,并非那景点多么值得探索,而是我能确定它拥有最舒服的室内温度。
我现在已经不太能够记得,那时到底在馆内看到什么,只记得那些「被爆者」遗物的展示,还有影片传来的「水!水!水!」的呼声,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然而看着广岛发展到原子弹烙下的这段历史,心里总有些不协调感,亦即,若我以同情的姿态看待广岛的无辜,那我观看那些为战争胜利而振臂呼喊万岁的广岛市民的照片,又该抱持着什么心情呢?
原爆资料馆中,明明白白地指出:原子弹落下前的这座城市,是个战备城市。换句话说,那时不分老少,不论学生,全都投入军备,因此,原子弹落下的这刻,很多中学生是在兵工厂遭难的。
看着这些资料,我情绪有些复杂。离开展示厅后,往地下楼走去,听许多被爆者诉说证词,旋即忘记先前的悬念。如果把问题放在人的遭遇上,矛盾会减少,感受也会简单些。但我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平衡「战争发动者」与「战争受难者」间的认知失调。
原爆之后,广岛市内等待救援的幸存者。 图/美联社
于是,隔日,当时就任首相的菅直人在原爆悼念仪式上宣称废核时,我仍感到茫然。广岛与长崎作为核弹受害者,一直主张禁止核武发展。然而,禁止核武不代表止战,废止核电不代表对科技滥用的反思。
这些话都太漂亮了,就跟许多年后的今天,欧巴马在同个场地说出的话一样空泛而漂亮:
但是,在全世界看到了国家间的攻击行动、恐怖主义和腐败、残暴行为、打压。这显示出我们的任务没有尽头。
欧巴马没有对广岛市民道歉,那个时候的日本也没有替自己出战道歉。反而是,「我是受害者,所以我反对核武。」日本宣导和平,但没有反思战争。
七十一年来,对二战与核武的「反省」仍然持续着。只是,不论是广岛市年复一年的仪式、欧巴马的说词,或是奥运的参与,似乎都只是一场展演。 图/美联社
从外电看不出欧巴马到广岛时的温度气候,他是否真能体会核爆当时的炙热。我在那时倒真能体会其百分之一,那天太阳猛烈,我觉得皮肤都要烧出洞来那般,痛得不得了,只想从仪式现场逃脱。当我与柬埔寨朋友离开会场,与一日本长辈相会,对他谈起心得,他竟也以「都是些没有反省的空洞话语」回应,「连教科书都避谈这些问题,还能干什么?」。他说,政治人物的话不可信,媒体也不能相信。
那天晚上,他带我们到原爆圆顶馆的元安川的对岸,看人家放水灯、祈求和平。我看着这些水灯,在圆顶馆的倒影下晃着,想像这里曾跳进多少人,就觉得是凄然。总之我的广岛行,带着许多疑惑离开。
在机场买的、刚出版几天的《广岛末班列车》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疑惑下,是没有什么心情翻开,后来,才在书的最后看到这些原子弹研发者的各种下场,以及战争发动者的结果:
日本情报局掌有末精三中将在整个战争期间,利用他对苏联核中国的广泛知识,成为与麦克阿瑟将军相互牵制的工具,他后来成为「和平囚犯」...。有末在压制北野政次博士和石井紫郎博士于有关日本七三一部队生化武器设备的人体实验证词上,扮演了关键角色。因此,麦克阿瑟的人马能在争议最小的情况下,偷偷将生化武器科技转手给美国冷战武器专家。…..有末和麦克阿瑟后来都活了数十年,并活得有声有色,最后在自己床上寿终正寝。
畑俊六与曾担任台湾台湾军司令官,尔后升为大日本帝国陆军元帅的寺内寿一;1938年摄于中国徐州。 图/维基共享
多年后,我再访广岛,从当时学生的自述中,看到与战争相关的证词,像是小学四年级的森潼安子说,那时广岛非常紧张,住房强制拆迁,防空演习频繁,民生用品也被抢。核爆后两个多礼拜,他后来看到自己的父亲带着伤回家,描述核爆时的景况:「市民狂乱,以为空袭而到处乱跑,却不知道已经跑不掉,就往桥往河跑,桥支撑不了而断裂,整个河面都是浮尸,跟地狱一样。」
这个小学生长大后问:「人们现在说民主主义,但真的幸福吗?战争造成多少牺牲,人的个性与价值在那个时候丝毫无存,不要再有广岛这样的遭遇,应该将生产武器的花费挪为和平之用,日本要完全放弃战争。」
这位小学生的父亲是森潼一郎,前广岛大学教授,禁原子弹运动专家。
我同样看到一个小学生的故事,他描述太田川如何尸陈遍野,如何发散恶臭,「原子弹宣告广岛末日,广岛蔚蓝的天空只反映出悲哀,现在说日本和平,日本真的和平了吗?所谓的和平运动、博览会、纪念日不断举办,办的这些人在广岛吗?」他说:
我想起大江健三郎在广岛札记中说,广岛人不愿不断诉说自己的悲剧,在原爆纪念日这天,他们只想安安静静度过。但我却想着,如果没有更多这样质疑的反对的声音,我们或许都会在这年复一年的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的展演当中,忘了这些人这些故事传递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绝对不是为了八点十五分的默哀。
在原爆纪念日这天,广岛人只想安安静静度过。图为1970年原爆后25年的广岛。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