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云的记忆

广岛原爆圆顶,曾是悲惨核弹遗址,现今成为和平教育园区。(本报资料照片)

秋风拂过,纤细的柱子使建筑本身显得瘦弱。正午的日光,穿过玻璃,彼此都透亮了。后来才知道,这场馆出自丹下健三的手笔。但当时,我并没有留意。我既没有接受过日本的通识教育,也没有西方人那种对异域风物的好奇心。我混迹其中,不过是个匆匆过客。既然是游客,既然到了广岛,参观一下原爆纪念馆,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例行公事罢了。毕竟,原子弹爆炸这件事,世上有几个人不知道呢?

我所看过的展览,流程大多是标准的,结论也必然是统一的:开篇回忆辉煌的过去,中间详述事发的经过,临了再说一说当今的奋斗历程。果不其然,第一幅展品是三十年代广岛全城的俯瞰图。一身休闲装的白人和全身制服的小学生驻足不前,只因巨幅的黑白照片。我想,一百年前,这种摄影效果司空见惯,他们还是看得少了。况且,莫说一座平凡的都市,就算宫阙万间,大多数最终也不过化做了土。当我冒出上述想法时,我对所谓历史规律的把握有着八分的自信,只有两分用以轻叹时空的沧桑。

空间越来越密闭了。墙面渐变成碳色,配以胡粉的文字。平行的光线微弱地照在墙体上。接着向前走去,走到了八月六日的八点十五分。那一刻,天空升起了前所未见的蘑菇云。下一秒,灰混合水汽降下黑雨,但人却会因瞬间的高温而倍感饥渴。市中心的民众,要么死了,要么烧伤了。半脱落的表皮与裂开的衣服纠缠在一起。伤口流出的血,都是红的,但深浅有别,量也有差别。彼时的幸存者应该不知道,数日之后,或者几年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将不堪后遗症的折磨,也死去。

教科书虽然精炼,但惜字如金。寥寥几笔,总是容易淡忘。虽然,我所看到的,和中学课本所写的,显然是同一件事情。但,点点滴滴静静躺在橱窗玻璃内,默默地接受世人的眼光,静静地感应后人内心的评价,这本身就很催情。有个瘦小的女孩,右手包着层层绷带,面对当时的镜头,现在的我们,露出苦涩的微笑。在场的小学生凛然一惊,脸上失去活泛的色彩。不知道小朋友目睹破碎的童装,目睹仅剩骨架的玩具车,目睹扭曲、破裂、黑色的便当盒时,会是什么感受。

我侧视观展的他们,不禁开始联想:倘若我滞留于一九四五年的这个地方,我如何看待眼前的一切?我该怎么自救,怎么觅食,怎么生存下去?倘若自知无望,躺在床上等死,那个时候的我会想些什么?倘若苟活过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众人是否察觉,正是自身的痛苦,正是广岛的遭遇,加速了世界大战的落幕?

我又抽象地想,加害者与被害者,世界、国家与自我,错综复杂的关系究竟如何厘清?我又现实地想,已经故去的人们,倘若看到今天两国关系,又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我的疑问太多太多,我的脑仁太小太小,一个都解答不了。

黑白的摄影记录当时的景象,五彩的绘画是亲历者的回忆,两者在暗摸摸的空间里,交错陈列,与我们之间再没有玻璃阻隔。馆方的陈设,潜台词并不难懂,但我仍会浮想联翩。越想越觉得可怕,越可怕越止不住地想像,直至脑力耗尽,空虚又模糊。周围的人屏息凝视,我也深感凝重。

随着人流,走到尽头,我以为一切就要结束。直至「核兵器的危险性」这六个字的出现,才提醒我们下一个展馆的存在,核的故事未完待续。癌、肿瘤、白内障,这些辐射的副作用实实在在,触目惊心。一九四五终究渐渐飘远,沦为掌故。但核的事故却至今时有发生。馆方的用意浅显易懂,受害于核的地方,最是呼吁反对核武。但是,魔盒一旦打开,潘多拉就不会自己主动回去。不但如此,潘多拉本身,也会在这世上繁衍生息。现在,已有(仍有)一万多核弹散落于北半球各处,按辈分来说,他们都是小男孩的后代。

对现代的国家来说,零星的后遗症可通过收入补偿。微不足道。可一旦顾及数十万计的伤亡,谁也不敢轻言核武。化学强大的技术,升级了战争的暴烈。蘑菇云威慑下的世界,迄今却意外维持着恐怖却长久的和平。以致于,我们对世界大战的记忆逐渐被时光稀释了,变得像白开水一样平淡而无味。想到这里,我才发觉,不同于受难者展厅的黑暗狭窄,这里的陈设宽敞而明亮,梁柱也不那么纤细了,视觉上坚实了许多。眺望窗外,高潮迭起的喷泉、郁郁葱葱的树木、络绎不绝的过客、川流不息的车辆,或休闲或繁忙,与世界其他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这正是建筑师的用意:随着一九四五的距离越来越远,空间也越来越开朗了。甚至于,熙熙攘攘的人声从楼下传来。俯瞰之下,原来是男孩女孩在选购精湛细腻的纪念品,白人黑人对着教皇、奥巴马的留言指指点点。

任何纪念馆都有结束语。在广岛,我看到的是埃利·维瑟尔(Elie Wiesel)的一段话:

We shall remember,

we must remember,

for only in memory,

is there some hope for us all.

记忆是容易的,毕竟人不似金鱼那般健忘。但人终究不是全能神。时空环境牵制着人,错综的缘由左右着我们。认知的抉择、记忆的残留无时无刻不受其左右。广岛的结论当然也不例外。这座建筑是丹下仿弥生、绳文时代所建,落成于五十年代中期,那是个铁幕降下、蘑菇云飘散不久的年代。馆员当然也不曾出生于太平洋东岸,在欧亚大陆长大成人。唯有我,此刻再次从此处眺望,透过玻璃,现代的风景远处可见。唯有河边的一个角落,矗立着裸露残缺的穹顶,静静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