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的那个周末下午

散文

母亲过世的那个周末下午,丽日当空。

从殡仪馆回家后,虽许多事仍待处理,但心情沉郁怅痛,就在与礼仪师约好要洽谈丧葬事宜的那两小时空档里,我觉得自己非出门跑步不可!

多年来,这已成一种习惯,企图寻找、重拾内心平静,或和自己有问题要解决时,把所有纠结的意绪打包,外出跑步,在过程中逐一沉淀自己,几已成为我必然的选择。

若马友友说,他难过悲伤、充满失落感时必听巴哈,因为巴哈音乐总予他特别的安慰,那么我,梳理、疗愈自己纷乱之心的作法,便是投身天地间迎风奔驰了。

在厨房喝完半杯水,我戴上运动帽,跑向离家不远的新店溪畔。

熟悉的水岸,一切如常,整个世界温柔地在我身边默默相陪。

由于前晚刚下了场大雨,上游泥沙冲刷而下,整个新店溪水浑浊如绿豆汤色,闪烁多风的河面,升起令人打颤的凉意,在如默片般的风景中独跑,凝望远处云天,意绪纷然浮泛之际,我开始思索起母亲的一生、她和父亲的关系、和我们三个女儿之间的情缘、她固执脆弱的个性、行事作风上的谨小慎微与低调,且企图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厘清死亡真义。

其实,母亲是安享一○五高龄,在自己熟悉喜爱的书房里,无疾无灾尽其形寿,安详辞世的,拥有学者专家所谓「宁静自然的死亡品质」。

而若说「长寿,是一种奖赏的时间」的话,那么,母亲亦实已获得超出预期的奖赏,此生可以无憾,也难怪妹妹说如此福报,讣闻要印成有喜气的红色了。

但我仍纠结怅痛,难以释怀,是因人生充满太多失去的可能!

是因死亡与时间联手作案,猝不及防间,便蛮横将你所熟悉牵挂关爱的一切,瞬即席卷偷盗而去!

当母亲手温在我掌心逐渐变凉,当强烈的撞击一波波悄悄袭来,当我附在母亲耳边轻声叮咛:

「妈,妳一路好走!」时,我唯一略感欣慰的只是,在抛却种种烦恼痛苦、快乐悲伤、得意失意后,总结一场苦乐参半的人生,母亲,毕竟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离去的!

对于自己平凡沧桑的一生,或许,我想,母亲终究还是颔首认可、感到满意的吧!

日影逐渐转淡之际,我跑上了横跨新店溪的阳光桥。

因想起和礼仪师有约,我决定只跑40分钟。

低头看看腕表,约只剩一半时间了。

我顺势望向桥下悠悠逝水。

却意外发现,岸边带状沙洲隐密处,一大群簇生的雪白野姜花,举行庆典似,正热闹喧阗,欢欢然,欣欣然,不,汹汹然,嚣嚣然,大张旗鼓地盛开。

那样强烈拥抱生命、绝不容许自己错过绽放时刻任何一点狂喜与菁华的奔放热情啊,她们集体喧嚷的,是一种怎样声嘶力竭的爱?一种怎样升华至顶点的生之欲望与激情?

如此雄辩滔滔,倾其全力,以身说法的姿态!

这些不期而遇的桥下花族,难道是要告诉我:

「没有另外一个今天,会在明天等你」吗?

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是,我不期然想起了生死学大师庄子。

想起他在《大宗师》一篇中常被人引用的一段话: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译成白话便是:

「天地世界让我寄托形体生命,岁月生活让我劳动辛苦,老年时光让我安闲度日,死亡谢世让我永远休息。

所以,若活着值得欣喜,那么死亡,也应同样视为是值得欣喜之事。」

这是庄子的死亡美学。

如此善生死,或说逍遥生死间、死生皆自在的智慧豁达,它是不是也在告诉、提醒我:

嘿,千万不要误会!

死亡,并不是一个灼炙赤烫、残酷粗暴的字眼,而是如诗歌之行板飙到最后一个高音,如华美之四季按部就班终行进至「向今年说再见!」的冬末,也是如所有溪流河水在历尽岸上种种值得留恋的美丽风情与倒影,之后,前呼后拥迫不及待奔腾出海一样!虽然,死亡总令人在情感上使「爱别离」一事显得艰难,但在世间如此井然不紊的大秩序、大格局、大设计、大网络里,它却有着绝对顺理成章、不容置疑、无可取代的理性位置!

这便是,死亡,庄严隽永、值得肯定的一个正向意义!

那么,岁月─于是,我开始想了─既把母亲带到了这顺理成章、永远休息的位置,如今,放下人世重担,再不须受现实俗务羁绊、再不必操烦人间琐碎的母亲,现在,应该是真正海阔天空,无罣无碍了!

我愿意相信,不,我相信,她必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以另一种我所不知的方式,与形式,开始了一个更好的新未来!

而如果还能再和母亲说话,那么我想告诉她:

「请不要牵挂我们姊妹三人,因为我们会好好打点自己,认真热情投入每一天的生活。

如果真的有来生,让我们再重新见面!

让我们再结一场善缘,比今生更圆满的善缘,即使不成母女,也要做肝胆相照的朋友!....」

如是思索间,不知不觉,竟已抵阳光桥尽头。

我开始折返,进入今日跑程最后十几分钟。

桥下嘹亮布阵、高调怒放的野姜花,依旧众声喧哗,继续尽兴挥舞、挥洒、挥霍她们对生命的至爱与深情。

这些一期一会、令人不舍移转视线、不能不为之叹息的彼岸花啊!

而就在我方才初见她们,到现在折返离去的这短短几分钟内,竟有三、两朵如雪之躯,已以淡定优雅之姿,垂落在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离去了!

记得在一篇题为〈跑者20问〉的资讯类文章中,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

「你曾在跑步中哭泣吗?」

若诚实以答,我确实曾在跑步时哭泣过两次。

一次,是因挚爱的蜜友,在一椿司法冤案中,受到伤害。

另一次,便是母亲过世的那个周末下午,因百感交集而泫然落泪。

然而,当那40分钟跑程结束,汗水淋漓中,把哀思折叠好,带着一颗涤净伤感的心,和新生的内在能量回家,我终又开始平静,且心无旁骛地,继续投入至母亲后事的处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