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花莲的天空特别蓝

花莲海边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本报资料照片/邓博仁摄)

(允晨文化提供)

然后,你就成为我的学弟了。

在我毕业廿八年后,你穿上花莲中学制服,迎着阳光走进那所滨海中学,太平洋湛蓝的海水掩映蔚蓝天空,把青春生命照耀得斑斓起来。

一九七四年秋天,一列鲜黄的火车驶过花东纵谷北端,清晨六点三十分,火车经过丰田驿,穿着簇新黄卡其制服的少年坐上火车,站在朝东的车门边上,看着朝暾缓缓自海岸山脉升起。

因为工作的缘故,你和妈咪住在花莲,我一个人羁旅城市。二OO二年七月你国中毕业时,我和妈咪同意你到英国游学三个礼拜,你揹着双肩背包,提着大行李箱随团出国,我和妈咪亦没有太耽心挂意,我们知道以你的独立性格,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信任是父子间的默契,从小我就信任你,相信你可以打理好自己,虽然我对你房间的凌乱甚不以为然,但亦不曾做太多干涉,因为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秩序感,那时你的房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凌乱了。

或许因为我的人生缺少亲情倚附,我也不想你太依靠家里,我几乎不曾到过你念书的学校,也很少在家庭联络簿上和你的老师写些什么,甚至不愿你的老师知晓我是某一册国中教科书的执笔者,我想你会懂得我的心意。更直截的说法是我要你像其他班上同学般成长,不论家里种田、开杂货店、市场卖菜、黑手或公务员,在班上都是一样的。你也知道我的某些想法和妈咪不一样,伊希望你成为一个温文儒雅有良好教养的谦谦君子,我更喜欢你在黄昏打完篮球回家的路上吃一碗蚵仔面线、半张葱油饼,或者在设备简陋的小店吃一碗剉冰,那是我直到现在仍然喜爱的生活情调。那些诸如优雅、教养之类的装腔作势,对我而言完全没有意义。你也知道我总是穿着柏肯凉鞋(Birkenstock)和短裤到学校的研究室工作,祇有在必须上课的时候换上衬衫、长裤,打上领带,穿着年轻小毛头穿的马丁大夫鞋(Dr. martens) 走进教室,这些行头都放在我的研究室里。我不常穿Clark休闲鞋,那是比较保护脚的品牌,我爱穿耐磨好走的马丁大夫鞋,看起来粗犷一些,因为比较符合我的外型和个性。

这次我特别提早一天回花莲过中秋,为的是到学校看你上课。自从小学以后,我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到学校看过你了。我对学校警卫说我是二十五年前毕业的校友,回来看看自己就读花莲中学的孩子。学校警卫特别通融让我走进校园,坐在那排老樟树下等你下课,一如当年我也常常坐在这里思考生命种种。

你一直和吗咪一起生活,但因为你长得和我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加上肢体语言和我差相仿佛,常常使妈咪感到生气,尤其当你说我是原稿,你是拷贝,妈咪是影印机时,妈咪差点没把咱们父子俩赶出家门;伊以为远离我的影响,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你就会变得有教养,伊完全忘记你脉管里奔流着我的血。

妈咪的工具理性主义倾向,使伊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论,不像我祇是一迳儿耽溺在自己的世界,成功、失败,变好或变坏,我很少去想这些问题。在台湾的教育结构下,学校老师总是教我们如何追求、获取,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所谓成功指的是社会价值,权力更大,更有名气或财富更多,而很少教我们如何割舍、放弃。强烈的目的论扭曲了我们的思维,我们很少去想如何成为一个人的问题,亦即以人为目的,而非一般所谓的社会价值。

以人为思维中心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就说过:「我是人,我不自外于任何关乎人的事物。」所以人本来应该是我们的终极关怀,却被各种社会价值所取代,而忽略人的存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最高价值,即在追求「全人」 (Universal man) 的精神,这个「全人」的意涵包括科学、文学和运动,既是桂冠诗人,亦是马拉松选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要你养成良好运动习惯的缘故,这一点你基本上实践得很好,跑步、游泳、打篮球,把日子过得飞扬起来。虽然每次和你打篮球时,我仍对你的平衡感有些意见,这对运动而言不免是一种缺憾,幸好你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运动,或许这也是你一直维持快乐心情的缘故。这次和你打篮球我才发现原来你的胯下运球和背后传球动作极佳,而且投篮很准。我在你国中毕业纪念册上发现同学们居然称你为神射手,看来我要对你的篮球重新评价了。我在同学们写给你的话中发现,同学们都认为你是一个快乐的人,这一点使我感到很欣慰。

快乐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不论智愚贤不肖,快乐是一生的追求,我很高兴自己有许多追求快乐的方法,诸如阅读、运动和音乐;三十年来我不断在这些事物上找到快乐的泉源,而我羡慕你天生的乐观性格,似乎你总是快乐的,从小到大我很少看到你脸上有愁容,纵使你这个年纪最关心的学力测验,我看你好像也没有太烦恼。你乐观的个性与生俱来,我则是经过许多后天的学习,我不知道哪一种快乐比较快乐,但这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祇要能获得快乐,先天的个性或经过后天学习,已无庸深究。

你的运动习惯使我感到放心,加入管乐团尤其让我仿佛回到从前。当年我是管乐团的长号喇叭手,而你选择的乐器则是竖笛,那是一种音色很美的木管乐器,我一直非常喜欢。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这项兴趣会维持多久,但我想一个人能学会一项或多项乐器,生命乐章将会谱得更为精彩。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些自己什么都不会而强迫小孩学习的父母,我祇是在你想学什么时替你付学费罢了,压根儿不希望你成为什么天才。所以当我看到那位二OO二年大学入学学测第三类组状元的父亲出书,说明他如何培养出状元儿子时,我不禁为我们的时代感到悲哀,一个做父亲的如此洋洋自得于培养出状元儿子,出版社亦短视近利大肆宣传,并且借此大捞一笔,我们的社会还有什么希望?我认为如果是因为获得诺贝尔奖,做父亲的出书说明如何培养自己的孩子还差不多。我们的社会如此短视近利,如何能有大格局的胸襟?

我不希望你成为资优生或就读名校,而希望你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记得一九七七年秋天我大一时读到陈寅恪先生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提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成为我后来努力追求的生命价值。在你成为我学弟的此刻,我希望你能够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列为终身追求的目标,这也是我所能想到勉励你的话。

校门口那排老樟树依旧浓荫密布,成为我学弟的你正迈向生命新里程;我想起那时候花莲的天空总是特别蓝,而你不知道是否也看到那一片蔚蓝的天空,和太平洋湛蓝的海水?(本文摘自《秋光拾得》,允晨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