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记忆:蓝宝石河畔基地
曾经风光一时的蓝宝石歌厅。(本报资料照片)
对我来说,这条看似是直线行进的街道,却总是有着许多的拦阻。尤其是,我行走的路径多半是廊下的骑楼,高低不平,加上通道上多半停满机车或脚踏车,又或者是堆叠的纸箱货物,导致我总不能尽兴游走,而深深厌恶这些阻碍。
但独独那车灯材料商,门前绿色的手压津田式帮浦水井,那种阻挡,却不令我生厌,反倒让我时不时借机来此使用这奇特的装置。
尤其是夏日时节,赤脚踩在那片中心凹陷,镶上不锈钢排水孔盖的一小漥磨石地,总有种沁凉的爽心之感,加上这户人家的巧思,在这片磨石地旁,围上一圈鹅卵石,更让这片水井小天地,充满着美感与乐趣。
不同于那些拔掉水栓的自来水,这座帮浦水井总是无时无刻待命,只需抓住那长柄的制水阀,用手往下压按,洁净的水就会汩汩流出。而这水井,应该是我真正接触巨大机械装置的开始。不同于人们对机械冷漠反感,这器械抚平我的燥热不安。
事实上,八德一路,这条被称为「汽车零件中心」的道路,放眼过去,几乎都是轮胎行,汽车音响,车灯,机械工具场,乃至占地近百坪的修车厂。而父亲在此经营的润滑油行,供应着从土耳其黄的柴油到酒红色的二行程机油……,那些油料在空气中喷洒着浓烈呛人的气味,更重要是,这些燃料油正好呼应周边商家器械,像是完美的供应链,彼此共生共荣,毫无违和。
是的,表面上这机械式、噪音破表的工业世界,主宰了我童年的外在样貌:爆裂莽撞,机械似的横冲直闯。
2、感性分水岭
沿着这条路向西持续直行,将会来到第一个红绿灯的十字口──从高雄火车站延伸出来的那条车水马龙的「中山路」。街道的景象就此截然划分,充满重金属噪音的机械性优位世界,因为这条中山路而戛然中止,转而进入娱乐的华丽世界,而街道的名称也略略变化为「八德二路」。
是的,我总是希望大人带我穿过红绿灯,进入感官享乐的场域。我还记得十字路口的中华大饭店。一楼的中餐厅盘踞在三角窗上,窗玻璃前的白纱帘幕泄漏着轻度奢华。饭店的餐桌上铺着洁净的白桌布,服务生优雅的用黑色圆型餐盘,端上那些在家鲜少尝到的菜肴。我还记得,爆炒过后的韭黄鳝糊,淋上高温的热油,在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浓烈的香味。江浙菜的海派气度,略甜的滋味,除却是味觉的艺术,也意味着富庶。
而饭店邻近的唱片行,则是母亲听觉需求的满足地。黑胶唱片与卡带并存的年代,邓丽君甜美的声音一旦拨放,〈千言万语〉就如电影《彩云飞》似的包围整个空间。那个时代的人,鲜少有人不着迷这个军中情人的声音,温柔娇媚。
而父亲则爱在一旁建筑里的保龄球馆与友人竞赛。他生活中最大的娱乐除了河边垂钓外,保龄球也是他引以为傲的活动。我依稀记得球撞击球瓶的清脆声音,在整个球场里此起彼落,让竞赛者的表情充满变化。
如果可能的话,再继续散步,延伸到那个电影广告看板下,进入如洞穴似的走道。朝那个走道进去,西北戏院的巨大电影看板,把人物画得神似电影里的人物。这座专门放映西方电影的戏院,就像进场入口的大理石圆柱与那一阶阶的石梯,带着某种西方文化致命的吸引力,在我青春时期强力把我引渡到里头消磨。
至於戏院旁边的蓝宝石大歌厅,我跟着大人进去过一次,应该是凤飞飞吧,印象中,她还把帽子轻轻射向观众群!唱些什么歌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霓虹灯在歌厅中忽明忽灭的闪烁着,麦克风里的歌声和小乐队不时交错,必要时,还用鼓声与铜锣助长观众的激情。
当然,戏院歌厅门口总是贩卖着零食。对我来说,那种诱惑绝下於戏院歌厅中的五光十色。尤其是,小贩高举着镶满红色色素的串糖枣子,那种垂涎欲滴之感,就像那些包围在糖精结晶成的水滴状蜜糖。但这些零食,却远远比不上戏院附近的西点面包店诱人。
据说师傅是到日本学艺,才能造就那种奇特的香氛滋味。那是整条路上唯一的异国情味。我喜欢那里酷似马卡龙的香草小甜饼,表层香脆内在实层却绵软,奶油巧妙黏贴两块小圆饼。品尝这甜点的滋味,犹如味觉舞台进行一场精采旋舞,缭绕不已。所以每一回,学校说要远足,我总是央求母亲总为我准备这间西点店的糕点。那种白色纸提盒,总让我感觉自己置身在一整片西方草坪野餐,绝对华丽丰盛。
但我喜欢这个区域,不全然是视觉与味觉的游戏而已。在西点店旁,恰恰有间干净明亮的文具店,我的雄狮铅笔,橡皮擦,垫板,作业簿,那里一应俱全。但我最喜爱的,莫过于妈妈帮我们在那个文具店里买的小型削铅笔机,在透明的笔屑盒,不同于刀片手削的笨拙纹路,机械削整出来波浪似的小木屑,让我的铅笔适度尖锐,书写流畅。母亲不准许我们用自动铅笔,说是写出来的字欠缺美感。
也许就是经年累月使用这种木头铅笔,手握的扎实感,让我热爱书写,感觉自己像在进行一种巨大的工程,神圣而愉悦。
但我童年生活范围,多半还是限制在八德一路周边。
作为孩子的我,并不能独自穿越大马路到对向的北边去,只有父母无暇照顾我时,才会领我穿越大马路,让我到对向的小巷子里找同学玩。而我们多半会悄悄来到那条与八德路平行的洁净小河道,或者就是一条大沟圳吧!
记得有一回,大人告诉我,这条小河其实隶属于爱河,我深感困惑。因为对我来说,那条位在盐埕区的爱河,肮脏如同过度发酵的馊水,上头总是漂浮着垃圾,大老远就能闻到令人作恶的气味。而到了中学时期,我又从别人那儿知道,夜晚的爱河,总有些流莺在那里等着不带情感的性交易。
家里附近的那条小河除了水流与上头那座小桥迷人之外,河畔的草坪上,还有着吸引我的含羞草--我喜欢,她经不住我一再碰触,而不得不进行的开阖游戏。还有南方炙热特有的凤凰花也在河边滋长,在盛夏时节形成橘红的灯蕊花瓣,让我爱极在树下感受花海茫茫的氛围。至于一旁的扶桑花树,多半会有掉落满地的朱红色花瓣。
但我其实更喜欢那些面向河岸,围着木篱笆的人家:他们的矮墙上攀爬了整墙盛开的牵牛花,那淡紫色的花朵与相衬的绿叶,有时会与岸边的扶桑花争妍似的。但我总以为扶桑花的颜色太过鲜艳。我偏爱牵牛花淡紫的色泽所发散的淡淡哀愁,尽管他的花名是如此的俗不可耐。其实如果细究,会发现这旋花科花朵其实含括着浪漫的怀想:首先,这花的星状纹路让人如坠星空;此外,据传,此花盛开恰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期,因之命名为「牵牛花」。而在日本,这花的名字则极为诗意:「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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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父亲的润滑油行早已不复存在,但那片交错着呛人燃料油气味的机械世界,那些欢乐气味的感官享乐场景,以及那些花瓣飘绽的河岸世界,交织成我记忆中,犹如蓝宝石璀灿的河畔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