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在害怕什麼?歷史學家的「情感國度」田野踏查

「母亲和我相差34岁,有时我觉得,她和我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想起一部我非常喜欢,影响我非常大的德国电影《再见列宁》。主角得知母亲生了重病,即将不久人世,于是竭尽全力想要维护属于母亲那一代人的情感国度,让母亲在最后的时日里,她的情感国度不至于被侵犯、被毁坏。 图/《再见列宁》剧照

▌本文为《A Human History of Emotion How the Way We Feel Built the World We Know》书评,讨论人类文明中「情感的历史」,不同的历史时空如何面对与理解情感。

母亲和我相差34岁,有时我觉得,她和我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是一个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小孩,但在我27岁那一年,我就来到花莲工作、生活,直到现在。对我而言,花莲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少」,这令我感到舒心,感到自在。但我发现,母亲的感受和我完全相反。

母亲来花莲看过我一次。依照她的距离感,她觉得我住的地方,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因为走路到最近的便利商店,来回竟然要花上50分钟。但我认为,那只是她在用她的「台北式」尺度丈量世界。毕竟,谁规定要用走的?开车出去,五分钟就到了。

但,母亲和我之间感受上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便利商店的距离。我发现,母亲会对我住所周遭的环境感到恐惧。她觉得那个地方人太少了。尤其到了晚上,人少车子少的时候,母亲就会觉得那里特别地恐怖。

那时候,我清楚感觉到,母亲和我,似乎活在不一样的情感国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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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日,在花莲秀林乡清水隧道路段发生的太鲁阁列车脱轨事故。 图/法新社

我所谓的「情感国度」(emotional regime,在学术文献里常被翻译为「情感体制」),是历史学家 William M. Reddy 提出来的一项概念工具,用来解释在特定的时空环境底下,人会拥有哪些情感,以及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情感。

举例来说,如果你是一位空服员,当你在机舱里面对乘客时,你大概不会随意发怒,也不会对乘客恶言相向,而是会非常温和有礼。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天生没有脾气,而是因为你的工作环境要求你待客以礼。这种要求形塑了你工作时表达情感的方式,久了甚至可能促使你对某些情感特别敏锐,同时对另一些情感较为迟钝。

这样一种形塑个人情感的集体建置,就是情感国度。

与此紧密相关的另一个概念工具叫做「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如果你恰好是一位脾气非常温和的人,或许你不太需要压抑自己的情感,就能当好一位空服员。但如果你原本脾气就比较暴躁,说话比较冲,或许你就必须负担较大的情绪劳动,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空服员的情感国度里格格不入。

当然,有些时候,人是会受不了的。当你再也无法忍受某些乘客的无理要求时,你可能会想躲进某个私密空间,和几位脾性相近的同事聚在一起大骂那些粗鲁的乘客。这时候,你就是躲进了一个情感避难所(emotional refuge)里。不过,情感避难所并不总是私密的、地下化的。当避难所聚集了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足够大的共鸣,就有可能引发情感上的革命,在社会上塑造出新的情感国度。

在过去40年里,研究「情感史」的历史学家们一再地发现,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人们,几乎总是生活在不一样的情感国度里。许多我们今天看来很普遍、很常见的情感,在过去的时代里,可能非常罕见、非常小众。

「情感国度」(emotional regime,在学术文献里常被翻译为「情感体制」),是历史学家 William M. Reddy 提出来的一项概念工具,用来解释在特定的时空环境底下,人会拥有哪些情感,以及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情感。图为William M. Reddy与其著作《情感的导航》与《制造浪漫爱》。 图/杜克大学、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寂寞」就是这样一种情感。今天大部分的人大概都会相信,「寂寞」(loneliness)是一种全人类共通的情感,毕竟人人或多或少都尝过寂寞的滋味。但,英国的情感史学者 Fay Bound Alberti 在其近着 A Biography of Loneliness (中译:《寂寞的诞生》)中却观察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18世纪以前的欧洲,至少在英文的语境里,几乎找不到「寂寞」(lonely)一词的现代用法。

今天的读者大概都能想像:一个人即使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或是在喧闹欢腾的派对里,都还是有可能感觉到寂寞。因为对现代人而言,寂寞主要是一种内心的感受,而未必无关乎身边有没有人。但 Alberti 指出,在18世纪最重要的一本英语字典《约翰逊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中,却从未把 lonely 一词定义为内心的感受;相反地,在18世纪的语境里,lonely 指的是「单独一个人」的客观状态,而不涉及内心所感。因此,lonely 可以和另一个英文字 alone 相通互训。

当然不是说,18世纪以前的欧洲人全都未曾感受到现代人经常感受到的那种内心孤寂;而是说,当时的人并没有现成的语汇来表达这种孤寂;他们感受到这种孤寂的频繁程度,也很可能远远少于现代人。

之所以如此,Alberti 认为,这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在前工业化、前都市化的年代里,一个普通人极少有机会离开家乡,去另一个地方工作。一个人也极少有机会离开自己的亲族组织,或是离开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型劳动团体;当然,也很少有机会离开教会、离开上帝。那是一个任何人在任何时刻都和其他人紧密关联的生活环境,同时人们相信上帝无时无刻在照看着你。

换句话说,「感觉寂寞」不是他们情感国度里的日常。

今天的读者大概都能想像:一个人即使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或是在喧闹欢腾的派对里,都还是有可能感觉到寂寞。因为对现代人而言,寂寞主要是一种内心的感受,而未必无关乎身边有没有人。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素以擅长描绘孤独的场景闻名。其代表作〈夜游者〉(Nighthawks, 1942),就捕捉了在纽约格林威治空荡荡的街道上,一家深夜餐馆的景象。店里仅有三位顾客,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图/维基共享

在霍普的另一幅名画〈自助咖啡馆〉(Automat, 1927),描绘了深夜餐厅里一个穿着外出服的女子,独坐凝视手中的咖啡。整排的灯光与旁边的坐椅显示出餐厅几乎已经是空荡荡的。不过即使待在室内,女子却只脱去一只手套,可能代表她并未打算久留,正在等待朋友出现,或者可能是刚轮完夜班后的深夜。 图/维基共享

「寂寞」有其自身的历史,恐惧,当然也是一种「有历史」的情感。今天的读者大概很容易将「恐惧」和「逃跑」联想在一起,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相信,当一个人感到恐惧时,逃跑是最自然的反应之一。然而,另一位情感史学者 Richard Firth-Godbehere 在其近着 《A Human History of Emotion》 中,就提出了另一项奇妙的观察:在17世纪的英文文献里,纵然也有「恐惧」(fear)这个字,但是对当时的许多作者来说,所谓的「恐惧」,是指一个人感到害怕,但又无从逃跑的感受。

首先,在15世纪中叶时,君士坦丁堡陷落了。此前它是东罗马帝国的首府,也是曾经灿烂辉煌的罗马帝国的最后根据地,可是它在 1453 年被鄂图曼土耳其人攻陷,成为了鄂图曼帝国的一部分。这件事为欧洲人带来了多方面的震撼。一方面是宗教情感上的震撼,象征基督教秩序的君士坦丁被攻陷了,取而代之的是土耳其人所代表的伊斯兰秩序。另一方面的震撼是经济上的震撼。君士坦丁虽然小,但却是连接欧亚两块大陆的陆路交通枢纽。

过去如果从亚洲要去到欧洲做贸易的话,基本上都要通过君士坦丁堡。但在 1453 年后,这条贸易路线断掉了,东方的茶叶、香料、瓷器进不来,只能另觅路线。所以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对欧洲人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而在君士坦丁陷落64年之后,又发生了另一起震撼欧洲的历史事件,那就是神学家马丁路德写了《九十五条论纲》批判教会,宗教改革运动开始了。基督宗教分裂为新教和旧教。新、旧教之间,当然是彼此看不顺眼的。新教徒觉得旧教腐败,旧教徒认为新教徒是异端。从15世纪到17世纪之间,欧洲爆发了上百场大规模的宗教战争,其中很多场战役的死亡数字,以人口比例而言,甚至还要高过第一次世界大战。

比利时历史画家鲍威尔斯(Wilhelm Ferdinand Pauwels)1872年所绘制的《路德将九十五条论纲钉上诸圣堂门》(Luther hammers his 95 theses to the door)。 图/维基共享

战争之外,还有饥荒。在13世纪到17世纪中间,地球恰好经历了一段小冰河期,整个欧洲的平均温度下降了摄氏两度,造成农作物歉收,导致了多场饥荒。

除此之外,还有瘟疫。以英国来说,在15到17世纪中间,伦敦爆发过的最严重的瘟疫,是 1665 年开始的鼠疫。根据历史学家的统计,这段时间内伦敦大约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死于这场疫病。

所以在15到17世纪这300年当中,真的很像什么坏事都发生了。战争、瘟疫、饥荒,统统都有了。如果你是当时的一位旧教徒的话,你还会听到教会里的人告诉你,马丁路德那些人新教徒就是敌基督;敌基督既然已经出现,可见世界末日就快要来了。相反地,如果你住在新教地区的话,你也会听到教会里的人告诉你旧教是如何地腐败、堕落,其实他们才是敌基督。两方人马都相信敌基督已经出现了,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这就是17世纪的许多欧洲人所经验到的情感地景(emotional landscape)。Firth-Godbehere 指出,在这样的情感地景上成长起来的人,很可能比我们更常感受到末日来临的恐惧。而当末日来临的时候,当然你是不可能逃跑的。因此,16世纪末的莎士比亚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恐惧的描写:

1353年,画家Pierart dou Tielt的作品《图尔奈的瘟疫受害者葬礼》,描绘当时肆虐欧洲的黑死病。 图/维基共享

除此之外,还有瘟疫。以英国来说,在15到17世纪中间,伦敦爆发过的最严重的瘟疫,是 1665 年开始的鼠疫。根据历史学家的统计,这段时间内伦敦大约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死于这场疫病。图为1665年伦敦大瘟疫的版画。 图/维基共享

母亲是一位女性,并且她大我34岁。这份性别和世代上的距离,很可能使得我们经验到的情感地景大不相同。

母亲甚少谈起自己的成长经历,甚至倾向于避谈。于是,我开始尝试爬梳过往台湾社会经历过的重大事件。我心想,或许我能够从台湾社会的集体记忆中,拼凑出母亲曾经经历过的情感地景。

在台湾人的集体记忆中,重大刑事案件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其中许多案件,都是针对妇女的严重犯罪。今天很多人仍记得的彭婉如命案,就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发生在 1996 年,那时彭婉如是民进党的妇女部主任。在她被害前一天晚上(或当天晚上),她是在高雄开会,会议结束后,她招了一台计程车准备北上,结果她上车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数天之后,警察在当时高雄县的一家工厂旁边发现了她的遗体。

彭婉如案成为了台湾妇女运动史上的重要时刻。在当时民意的压力下,促成了《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的制定,以及性别平等教育委员会的成立。这一切当然不只是因为民众对彭婉如案感到愤怒,更是由于过去无数起妇女被性侵、被杀害的社会案件所带来的恐惧感,以及无数女性在暗夜行走时所感受到的不安。

母亲是否也曾感受过那样的恐惧和不安呢?

又比如,当 1997 年白晓燕命案发生的时候,母亲已是一个有了两个学龄孩子的妈妈。在那期间,当她每天早上送我和哥哥去上学时,心中是否带着永无止尽的担忧呢?

我想,对于一位女性,对于一位母亲,以及对于一位长我34岁的人来说,她所走过、经验过的情感地景,确实和我是相当不同的。

「彭婉如案」成为了台湾妇女运动史上的重要时刻,促成了《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的制定,以及性别平等教育委员会的成立。这一切当然不只是因为民众对彭婉如案感到愤怒,更是由于过去无数起妇女被性侵、被杀害的社会案件所带来的恐惧感,以及无数女性在暗夜行走时所感受到的不安。图左为彭婉如,右为事发现场调查的警方。 图/联合报系图库

1997年4月,白晓燕命案发生后,有人制作标语放在当时警方位于桃园中油炼油厂的专案小组门前,抗议当时媒体大幅报导、公开细节,间接导致白晓燕受害。 图/联合报系图库

我想起一部我非常喜欢,影响我非常大的德国电影《再见列宁》。这是一部讲述柏林围墙倒塌的政治电影,但同时也是一部讲述情感国度的电影。片中的主角得知母亲生了重病,即将不久人世,于是他竭尽全力想要维护属于母亲那一代人的情感国度,让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日里,她的情感国度不至于被侵犯、被毁坏。

《再见列宁》的故事背景设定在 1980 年代的东德。当时东、西两德虽然彼此接壤,但却互相敌对,互不往来。在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有着一道将两德人民分隔开来的柏林围墙。

1989 年,柏林围墙被推倒了。一年之后,东西德就统一了。再过一年,苏联就瓦解了,世界上再也不存在苏联集团了。但是在《再见列宁》这部电影里,就在柏林围墙倒塌的前夕,主角的母亲就因为心脏病发病倒了、昏迷了。她一共昏迷了八个月,刚好错过了东德历史上转变最剧烈的时期。换句话说,主角的母亲对于两德边界的开放、对于即将来临的两德统一,是完全一无所知的。

主角母亲是一位非常忠党爱国的人。她热爱东德、热爱列宁,甚至在她生日的时候,她都不要人家唱生日快乐歌,而是要叫人唱东德的爱国歌曲。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国家马上就要消失了。作为儿子,主角不愿意让母亲知晓真相,因为他不希望让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日里,还要去经受属于她的情感国度的倾颓和毁灭。

于是片中这个儿子到处去收集前东德的物品。他到垃圾场去找前东德的食物罐、饮料罐,把它洗干净之后装进新的食物,在母亲的房间里营造出东德年代的感觉。

后来,母亲要求看电视新闻。为了不让母亲看到真的新闻,主角就去拜托一位学电影的朋友帮忙,两个人合力拍摄假新闻。

在《再见列宁》里,柏林围墙倒塌的前夕主角的母亲因为心脏病发病倒了。她一共昏迷了八个月,错过了东德历史上转变最剧烈的时期。后来,母亲要求看电视新闻。为了不让母亲看到真的新闻,主角就去拜托一位学电影的朋友帮忙,两个人合力拍摄假新闻。 图/《再见列宁》剧照

1989年11月,柏林围墙倒塌前夕,东德人们站在东柏林的布兰登堡门前示威。 图/维基共享

图/《再见列宁》剧照

电影最后的高潮是,主角他们决定要用自己制作的假新闻,来告诉母亲柏林围墙倒塌的消息。

在真实的历史上,柏林围墙是被东德这一边的人所推倒的,随后有大量的东德人跨越边界到了西德,而西德这边的人也非常高兴,和东德人民拥抱在一起。在主角制作的假新闻里,确实是有柏林围墙倒塌的画面,也有两德人民相拥而泣的画面,可是在假主播的叙述里,不是东德人推倒了柏林围墙,而是西德人推倒了柏林围墙。

那位假的东德电视台主播告诉观众:由于西德遭遇到严重的经济危机,民不聊生,他们开始向往东德人民过的生活。于是在某一天夜里,西德人把柏林围墙推倒了,他们想要逃离西德,他们要过东德人的生活,他们想要和东德统一。而东德人也非常欢迎西德人,于是他们和所有逃难到东德来的西德人民拥抱在一起。

在电影的末尾,当母亲在观看假新闻片时,脸上是带着微笑在看的。起初我觉得,她是因为有儿子的陪伴,所以感到欣慰,可是看到后来,母亲的微笑改变了。它好像再也不是一种欣慰的微笑,而变成一种理解的微笑。看到这里,我想大多数的观众大概都已经能够确信:

母亲的内心是雪亮的,可是她心甘情愿被自己的儿子蒙在鼓里。

假新闻播映到最后时,响起了前东德的国歌。这首歌属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可同时,它也属于某个世代的人们曾经生活过的情感国度。

假新闻播映到最后时,响起了前东德的国歌。这首歌属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可同时,它也属于某个世代的人们曾经生活过的情感国度。 图/《再见列宁》剧照

出自莎士比亚的叙事诗 The Rape of Lucrece ,原文为: The guilt being great, the fear doth still exceed; And extreme fear can neither fight nor fly, But coward-like with trembling terror die. 这里的译文取自杨德豫教授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