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绅士与少年E

公园里下象棋的人们。(本报资料照片)

棋最迷人是「变化」,象棋、围棋皆然。(本报资料照片)

台湾象棋王吴贵临与妻子大陆象棋后高懿萍。(本报资料照片)

精通棋艺的人会知道,一盘棋来到了输赢见分晓之际,当对弈双方相互拱手一笑,道声「承让!」「承教!」,事情并未真正结束。他们回头还得各自去做「覆盘」的功课,从数十手到上百手棋,逐步追踪回去,重新推敲、分析。这等事,棋力不够的人做不到。

然而辛勤的走一趟来时路,还原前因后果,乃是有心人不容逃避的功夫。

二O一九年岁末,台湾棋王吴贵临罹癌的消息悄悄传开来,象棋界暗自骚动了一阵子,然后陷入沉沉的寂寞。棋王那厚敦敦的身影突然间从各大赛事现场消失了。

吴棋王称霸台湾三十年,迄今未有接班人出现。围棋界前有吴清源、林海峰,后有周俊勋、王元均,美少女黑嘉嘉更吸引不小的热闹。相形之下,吴棋王俨然「独立苍茫自咏诗」的独孤求败。在台湾,他从未输给谁;这一回合,他输给了岁月。

「象棋界天色晚了…」棋绅士几次对我提起都不禁叹息。

我与棋绅士结识时,他游于棋艺多年,尤好象棋。他常说,象棋是引车卖浆者流的知己。早期农业社会,在电视尚未问世、月薪仅数百元的年代,围棋一副要价超过五十,而两块钱一盒的象棋,手指起落之间就可以掀动风云、相争天下。童年的他在马路边下棋,在庙口、公园四处邀人厮杀(而围棋是书房里的事)。十五岁起泡棋社,棋社里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赌博、诈欺,溅血的场面亦有。他一路下到高中联考落榜、大学重考,初恋情人也舍了,唯棋盘上地老天荒如故。

既认了贩夫走卒的玩意,却又嗜诗书。我曾有幸拜读他的诗,才知象棋也能风雅。举一首〈中宵观棋谱有感〉为例:

孤怀孤识成孤往,匣剑谁知竟隐埋。

惜夜宁观水浒传,遣怀欲住竹香斋。

迷离残局终能解,荏冉微尘忽已乖。

春梦飞潜十年恨,临枰缱绻有金钗。

「竹香斋」乃清代象棋残局名谱。中夜无眠、摆起棋谱自遣的人,有感于世界微尘里,而平生所愿多乖违,竟欲长住棋局而不返。「棋绅士」是草莽气和书卷味合炉炼成的。

E孩出生那时,棋绅士四十三。杏坛闯过十数载,换来「国父」的称号。这年起,曾亲上火线和校董事会对簿公堂的他不革命了。

E孩七岁前不识象棋为何物。一日兴冲冲地从外头学会了车马砲回家,仰着小脸迫切发问:「爸爸你会吗?」一脚踏进了象棋的江湖。他小规模地复制乃父的童年。白天挟着棋盘在校园到处游荡,向人搦战。高年级的老师闻讯,点名找他,他从不畏战。夜里睡熟了高举拳头梦呓着:「将军抽车!」

棋绅士展开了「带子狼」的生涯。

二OO八年象棋嘉年华在高雄,吴贵临公开举行一对一百五十的表演赛。E孩八岁。那次他不但很荣幸的和棋王初次交了手,也拜会声势正好的高棋马仲威和刘国华。此后父子俩南征北讨,无役不与,轮空时E孩就赖在前辈腿上荡秋千,一副撒娇模样。十年后在大学入学甄试会场,口考委员问少年E:「台湾高段棋士你下过几个?」「都下过!」他朗声回答:「五七炮是我用来对付他们的小李飞刀。」他成为台湾第一个凭象棋上大学的人。

光荣和挫折是成长的两面通行证。十七岁,少年E头一遭出国,在马来西亚槟城历经三天七回合相争,以五胜二和的不败成绩抱回世界杯青少年冠军。市长一早召开记者会,电视、平面媒体都到了。初尝成名滋味,他青涩的面对镜头,听家乡父老议论着:「咱彰化的子弟…」遇到选举季出赛,开场时候选人都来拉他亲热合影,一旦输棋,就无人闻问了。「大人好势利!」他受伤的说。

岂只势利而已。同年八月,亚洲杯象棋选拔赛开打,棋协内部伪造段位证书,私相授受,使选拔机制形同虚设,少年E退赛抗议。他放弃摩娑已久的梦,也许从此与亚洲杯无缘。(在象棋界,亚洲杯可不等于世界杯吗?)周刊采访的专题刊出,少年E空洞的眼神仿佛在说:「还我的童年回来!」他是三岁起看哪吒的戏到了「剔骨还父,剜肉还母」便流泪的孩子。

棋绅士毕竟江湖已惯。他屡次提点儿子:「得意时处之以淡,失意时处之以忍。」总之不宜愤世自弃。对他那一辈人而言,下棋不只关乎输赢,还是如人饮水的生活艺术。朋友相聚切磋,点到为止(儿子总想将对方「理光头 」);灯下独自琢磨,自浇怀抱。王粲观人围棋,局坏,能使棋子各归其位,传为美谈,棋绅士道:棋力初段就可以。

平时父子除了拆棋,棋绅士兴来也喜欢讲谈一番,说说历史兴亡。

台湾象棋并非从来这样的。八O年代后期,离开时报不久的高信疆意气扬扬的发展起造型象棋。一向做大事的他,集结人脉、挹注资金,与媒体连袂推出了由朱铭、席慕蓉等名家跨刀设计的作品,棋绅士亦应邀在联副发表闲话象棋的文章助阵。造型象棋最终因为造价太高、手感怪异而难以普及,如今极少有人重提,这被视为投资失策的一例,其实是台湾在象棋造型艺术上迈出的第一步。

再说陈奇禄主持文建会时期,曾轰轰烈烈的办起中山杯国际邀请赛,接下来几届全国赛继续燃烧,补助款高达百万。无奈象棋界人谋不臧,因为帐目不清、下假棋等弊端,自断筋脉,从此失去了国家奥援,进入各立山头、惨澹经营的时代。棋绅士曾为了募款、改革的理由,先后向华硕施崇棠、体育署慷慨陈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早有觉悟。

少年E其实是一个ADHD(注意力不足过动症)患者。棋盘上激烈的竞争唤醒他脑中活化不足的区块,却无法治愈他。他从小就是让老师头疼、父母忧心的孩子。青春期来临更是雪上加霜。「身上像装了几个马达!」老师说。他则得意洋洋地夸耀:下课罚跑四千公尺轻松达标,讲台边罚「铁板桥」整整一节课不会垮掉。他的热情表现在冲动控制欠佳,这些不安定的因子,随着成长转化出更具威胁性的风险,比如不断飞来的超速罚单、山难。

那次他临时起意去夜冲,没在乎窗外飘起了细雨。终于迷失在山区的黑森林里,被暴雨困住。雨彻夜不息的浇灌,山将成海;他像舟,不停的打哆嗦。黎明到来前他已严重失温、濒临休克,神智迷离中拨弄着失灵的手机。忽然有如天启,一则就要放弃了的讯息瞬间传送出去:爸,我爱你。

只有上了棋桌他才安定下来。动辄数小时的思考,教他眉眼间像添了几岁。这一方清凉地,老天许他歇息。

棋绅士常说,棋最迷人是「变化」,象棋、围棋皆然。相传有一老僧,托了棋盘来向富翁化缘,他谦逊的表示,只要从第一格起,置一米粒,然后逐格依等比级数往上加。富翁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结果竟使他惊愕得要冻住了。棋盘的表情简洁,似一亩田,内心却暗伏千变万化的能量,极富观赏性。

时代在走,更大的变化来临。台北新公园的「弈园」消失了,民间各地露天棋聚星散了,于今只有台中草悟道孤挺着,在遛狗卖艺、鲜艳非常的新世界边缘,淡淡补上一笔。网路象棋兴起。近年来一机在手便可搏杀的「天天象棋」,打败早期的「阿波罗」、「弈天」,独领风骚。人工智能的发展更势不可遏。棋绅士向儿子分析:「中国许银川的棋是人脑的极致,下一代的王天一早已像电脑一样的思考。」网路的传播无远弗届,你可以随时上网观看赛事,运气好的话,有机会和线上邂逅的高棋切磋一盘。唯一让少年E不服的是作弊。他不只一次在赛后沮丧地说下回不比了,「XX开软件,看眼神就知道。」棋绅士闻言叹息:「从前的棋有个性,胡荣华是胡荣华,杨官璘是杨官璘,吕钦是吕钦,绝不会认错。现在个个都像AI了,乏味!」

从街头里巷的文化休闲到纯粹竞技,象棋的天地是窄了还是宽了呢?

棋局犹在,棋人老。二O一九年,中部棋王张鸿钧几次传出病危。少年时为了圆棋王梦,台中一中毕业他放弃升学,毅然走上棋路。他的棋风走刚猛慓悍一路,为人却宽和洒脱。终生未婚,以至于晚年潦倒,贫病交迫。截断了一肢、双目近乎全盲的他,全凭轮椅行动,居然虎虎生风;谈起棋事,豪兴犹在。病中他曾对少年E吐露心声:「这辈子没后悔过下棋,下辈子还要下棋!」惹来棋绅士叹一声:「棋痴!」,为他下了「乐道而后安贫」的注脚。

秋天张鸿钧过世,棋绅士亲撰挽诗送行:「跃马横车六十年,谁叫冥路作棋仙。无忧无垢无尘想,心在楸枰人在天。」

张鸿钧过世前三个月,棋绅士检查出鼻窦癌三期。历经十三小时的手术,推出来时,整张脸剩了一半,醒来揽镜自嘲:「这下子成钟楼怪人了。」此情此景,他曾想起壮年所做的集句〈对镜〉吗?

一生负气恐全非(郑孝胥)

岂必畸人与世违(刘太希)

濯足浊缨俱未许(张梦机)

江湖寥落尔安归(王国维)

棋绅士虽已退出赛场,仍密切关注着赛事。历年棋坛盛会,南有养德杯,中部有观音杯,北台湾则棋风式微久矣。棋绅士经营着地方的象棋协会,力图挽救急遽萎缩中的象棋人口,和高雄吴贵临的教育推广协会互通声气。历经化疗的两人,不时通着长长的电话,纵谈象棋未来。他们的人生如棋路,正由嗜杀好战的江湖派往稳正绵密的本格派上走去。

我与棋绅士结褵多年,私底下当然积了不少恩怨。「副官眼中没有伟大的将军」,做为家人,没有谁是完美的,甚至污渍斑斑。唯有推远了去看,才显出神采。棋绅士和少年E是我的家人,他们令我想起蒲松龄的〈画马〉:

「临清崔生,家窭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

这一匹神秘的马,某天被人套上缰绳驰去。自山东至太原千余里路,一日半就抵达了。当牠迈着健逸的步伐进入市集时,观者如堵,无不赞叹,随即被高价卖入了晋王府。若干年后,牠以偶然的机缘重回临清,转眼间竟奔入一门不见。追究之下,才知牠原来是崔生东邻曾姓人家壁间画上的马,出自赵孟𫖯手笔,年深月久,尾端被香炷烧掉了一截。

是马,没有不想奔腾的。纵是古老的画中马,也渴望一趟真实的旅程。棋绅士父子经常相偕出赛,过着四处征战、寄迹江湖的日子。我直到停止了对家庭生活的失望,修起「覆盘」的学分,才看清这原是一场生命的驰骋,并且进一步认识到,他们的病,或者正如那截燎断的马尾,非旦无损于形象完整,还闪动着独特的神韵,可以当作艺术来欣赏。谁说不是呢?

从那年夏天数算起,象棋界折损连连。天色已晚,老成凋零。然而人间从没有醒不过来的黑暗,向着日出之谷、向着日出之谷奔跑吧!兀自怒放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