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鬼(上)

图/杨之仪

你家墙上有鬼,阿青对我这么说。我问,鬼长什么样子?他深深一笑,露出深邃的酒窝,顿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回说,嗯嗯,长得,嘻嘻,男男女女都有。

这天晚上,我和阿青坐在我家屋檐下抽烟打屁。村里的夜寂静无声,阿青家一盏高挂屋顶的路灯把我家的门口埕照得黄亮亮的。

阿青说我家墙上有鬼,已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我哥在客厅装了一台冷气,不到一星期,架设在墙上的室外机就被人砸坏了。后来我哥查阅监视器,发现是阿青干的。天气热得要命,冷气动不了,我哥很赌烂,就跑去找阿青爸爸索赔,他爸爸一边干谯阿青,一边允诺会再买一台赔给我哥,我哥才没找去阿青算帐。

我问阿青,为什么你要砸坏我家冷气机?阿青一脸无辜的说,你家墙上有鬼,有好几只都躲在冷气机里了。我苦笑问,鬼也怕热吗?阿青没有回答,只露出一抹神秘的傻笑,那笑容好像在说,放心吧!我已经把你家墙上的鬼都打跑了。

阿青是我隔壁邻居,也是我哥的同学。他长得非常帅,有点酷似刘德华,我自小就渴望能像他有张俊俏的脸孔,可惜偏偏我长得丑,但比我哥好一点就是了。阿青妈妈早逝,为了弥补缺憾,他阿嬷常给他很多零用钱花用。爱美的阿青全拿去买衣服了。夏天时,阿青喜欢穿一件牛仔七分裤,配上各种花俏又具质感的名牌短T,有时还会戴上一顶棒球帽。冬天一到,则习惯套上一件黑色皮外套,总之阿青有一副好体格,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阿青小时候很爱欺负我哥,有时候发起狠来,还会拿石头砸我哥,我哥经常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一路哭回家告状。村里的人都知道阿青有个溺爱他的阿嬷,每次我妈上门理论,他阿嬷从不指责他,一贯推卸说,阿青,伊细汉,不识代志啦!

阿青不止揍我哥,也时常欺负同龄或比他年纪小的玩伴,唯独不会欺负我,因为阿青知道我很崇拜他。除了讲究穿着,他也很重视发型,经常用一双如变魔术般的手将头发抓出各种造型。村里的少年就属他最潮了。那时的我喜欢跟着他进进出出,看他拿发胶抓头发的模样,有时也会模仿他的发型和打扮。尽管阿青长得帅,歌也唱得好听,但他从不做明星梦。阿青自国中就立志当一名气宇轩昂的军官。

那时阿青国三,我国一,我们两人常往村外的营区跑。营区位于海边的另一头,从我们村里走约十分钟就到了。放暑假时,没什么事干,一天又长得让人发慌,于是我和阿青便相约去海边探险。

我记得抵达营区前,必先经过一处哨所,哨所入口处有一扇用铁丝网编织的小矮门,小矮门后方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小径的两旁杂树丛生芒草成林。推开那扇小矮门,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片开阔的碧海蓝天,这里也是我们村人下海擎蚵捕鱼的海域。海域左边的土坡上,有一座立得高高的观测台,有两个士兵驻守,他们习惯拿着望远镜紧盯着海域看,另一个卫兵则在入口处负责检验。

原本打算进海域去看看前几天引爆过的雷区,但那个满脸痘疤的卫兵要求我们拿出「蚵民证」,他看了我们几眼,威吓说,没有蚵民证,也没有大人陪同,不能下去。我和阿青只好往前方的红土路走去。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座营区前,营区大门两侧好像写着「枕戈待旦、精诚团结」之类的红字标语,两名哨兵各据一方,他们手上各拿一把长枪。一名皮肤较黝黑的哨兵见我们走近,立即上前驱赶,我和阿青很有默契的转身离开,继续沿着围墙外的小路走,最后爬上一处小土丘,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坐下来,热死人的夏天,我们躲在浓密的树荫下,瞬间感到一阵清凉。

很快的,一阵浑厚的口令声从前方传来,我和阿青竖起耳朵,张大眼睛往营区望去,眼前的画面让我们都震慑住了。营区内的广场宽广无比,大概有近百人聚集在正中间,他们全副武装立在原处,像即将等待什么命令发号似的。一名瘦高的军人,应该是连队的值星排长吧?他正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集合整队。

他扯开喉咙拉高音量对着大家高喊,稍息──立正──,全体士兵乖乖照着他的口令动作。随着肢体整齐划一的摆动,发出一阵啪啪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听来很振奋人心。接着他将身体向后转,再把手举到眉梢边,恭敬地对着那个神情肃穆的连长喊──敬礼──连长向他回礼后,值星排长转过身以小跑步入列。

那名身材笔挺带有权威的连长朝队伍跨了几步,接着用宏亮的声调向大家喊话。所有士兵像木头般的立在原地,听着连长的训诫。从连长口里发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有力量,一句一句如展翅群飞的蝴蝶,飞呀,飞呀,飞进了阿青的耳朵里,也飞进他的心坎里。

我看见阿青全神贯注的盯着连长,好屌,阿青轻声说。

阿青看到这一幕后,从此对这名连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仰慕之情。一有空档,便找我上小土丘窥看,也常在我面前表演连长向士兵训话的样子,有时还会一人分饰两角,高喊稍息,立正后,又跑到另一边回礼,偶尔我也会被要求演个排长之类的角色向他敬礼。

高工三年,阿青变成一名军事迷,他酷爱迷彩衣物,看战争电影,玩生存战斗游戏,平时看书就打瞌睡的他甚至迷上了战争小说,有时还会推荐我看。我记得有一本叫《西线无战事》,好像是雷马克写的,还有《战地钟声》和《战地春梦》,一些以西方为背景的战争小说,这些全都是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全拜阿青所赐,那一段时日,是我有生以来最贴近文艺青年、文笔进步神速的时刻。

毕业后,阿青开始准备报考军校,但很可惜他没有考上,而我哥却考取了警官学校,这让阿青更显失落。在我眼里,阿青十足是块当军人的料。他对麦克阿瑟及拿破仑等战绩经历以及国内外每场重要战役都了如指掌,军队里所使用的枪枝弹药的名称型号也能倒背如流。我可以用生命保证,他从军绝不是为了糊口,而是发自内心爱上军人这个身分。我为国军感到遗憾,也为阿青感到惋惜。

落榜后,阿青偶尔会在他叔叔承包的工地打零工,其他时间大都用来研读课业,但他的学业成绩实在太烂了,第二年依旧没有考上,这一次阿青彻底被击溃了。收到通知的那一晚,他眼眶含着泪,用丧气的口吻跟我说,他的人生没指望了。

从此阿青不再提报考军校的事,也不再着迷与军队相关的事物了。他将有些收藏品卖掉,有些则送人,我也分到了几件迷彩衣物。

后来我离开家到台北读二专,和阿青就愈来愈疏远了。

我卖过车,也卖过房子,但业绩始终不好,最后只好换到冷冻仓储公司当搬运员。每天穿着厚重的夹克在零下二十度的大冰库里与一箱一箱的鱼虾贝类为伍,让人觉得生活了无希望。在台北混了十多年,一事无成,前年才决定搬回老家,找了个游览车司机的工作做,一个月出个几次团,没有接团时,就窝在家打游戏消磨时间。

回来定居后,才发现阿青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管外型及个性,都不像之前我认识的样子。他的身材干扁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解体似的,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眼神暗淡无光,头发蓬松,衣服也乱穿一通。

后来听我哥说,才知道阿青染上毒瘾好些年了。

阿青经常骑着一辆改装车,沿着村里村外漫无目标地绕来绕去。每天早上大约十点钟,阿青必定会骑车到镇上报到,他习惯把车停在超商旁,然后走到马路中间,一动也不动伫立在原地。幸好这条路少有车子出入,偶尔有车子进来,司机按了喇叭,见他没有闪躲,也会主动避开。

有时阿青会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陷入一阵久久的沉思,有时又会喃喃自语,对着空气比手画脚,像有人正在跟他对话似的。每一次离开前,他会目视远方,高喊一声「立正,敬礼。」然后骑着他那台黑色机车继续四处游荡。

像奉行一道不可违逆的军令,日复一日,不管刮风下雨,阿青都会去这条马路报到,他阿嬷怎么拦也拦不住。有好心的路人经过,会上前劝他回家,阿青总是傻笑以对。但大多数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也有人把他当疯子看。总之,阿青在我们镇上是出了名的人物,几乎整个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他们还给他取了个「空青」的绰号。

对于别人的目光,阿青从不理会,再大的艳阳,也从不畏惧。有好几次遇见站在马路上的他,他总是呆滞地看着我,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站在这里?一天要站多久时间?要遭受多少异样的眼光?但我知道每一天的这一刻,站在超商前的马路上,已然成了阿青的日常,非做不可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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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我发现阿青对我哥的敌意越来越深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家的围墙上写满一堆骂我哥的咒语,有些字意可以辨识,有些也不知道在写什么。我哥从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我要求阿青不要再写这些诅咒我哥的话了。

阿青无奈的说,是鬼叫我写的。我反击,马的,鬼叫你去死,你也要去死吗?更离谱的是,有一次他还拿着棍棒要来我家找我哥算帐,后来找不到我哥,只好默默离去了。

我把阿青这阵子怪异的行径告诉我哥,要他提防点,但我哥是名警官又跟他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实在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只草草告诉我:「前些年,他进出警局很多次了,可能以为是我找人抓他去的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