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无限好

三位“40后”的秋韵（左起：叶金援、孙毓敏、刘心武） 秋韵（刘心武水彩画）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有同龄人跟我议论，说我们都进入生命之秋了。他立论的前提，是1940年至1949年出生的算一茬，这茬人，最大的84岁，最小的也75岁了。这茬人有过春花烂漫期、夏水潋滟期，时下则“霜叶红于二月花”，满溢出熟果的香气。

找出一张五年前拍摄于长安大戏院贵宾休息室的合影，记录着三位“40后”的秋光秋韵。中间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孙毓敏生于1940年，可惜她去年仙去了，但定格于这张合影中的她，展示出璀璨的永恒的秋光，我总觉得她还在等我的电话，说好疫情过去，我就请她和夫君老洪到丰泽园品葱烧海参就银丝卷。右侧是我，会面中毓敏回忆起，1980年时我们居住在劲松同一栋楼里，那时她到我家串门，说记得我还是用钢笔写稿，我小书房里有一台四个喇叭的收音录放机，她拿来十盒她的唱腔录音带，盼我抽空听听，“不过可不是立体声的，辜负了您这么高档的‘四喇叭’！”我们言谈极欢，她多有调侃。她在民族文化宫剧场唱《金玉奴》，我中场休息到后台给她献花，她很高兴，爽朗地说：“不捧不成角儿！”后来我开笔写《钟鼓楼》，要写到京剧乐队的配置，向她请教，她无私细讲。我在劲松搬到另一栋楼住，住房面积大了不少，一度我岳母跟我们合住，孙毓敏去串门，岳母竟要求她唱一段《红娘》，当时我爱人忙阻止，孙毓敏那时候正大红大紫，哪能这么随便开嗓？我心里也嗔怪岳母不懂事，谁知她清清嗓子，就站在我岳母坐的沙发前唱开了：“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优美的唱腔溢出窗外，一位当时楼下路过的邻居后来问我：“是真人吗？”我说：“是。”他回应：“吹牛！你那音响也太给力了吧！”

1987年秋天我要去美国访问，那时孙毓敏还没有出过国，她到我家，把打印的资料交给我，让我到美国得机会帮她弘扬弘扬，打趣我：“别光自己嘚瑟，中美文化交流，我也能蹦跶蹦跶！”到1990年以后，她的事业更扶摇直上，社会地位越来越高，如愿到美国弘扬了咱们国粹，她能用英语流畅地演唱《苏三起解》，后来更成了戏校校长，桃李满天，芬芳四溢。一是她大忙，二是我觉得她已高不可攀，谋面少了，但一次碰见我，她却先发制人：“老洪说光在电视上见你叨唠《红楼》，你把他那哥儿们忘银锭桥洞底下啦！”我只能嘿嘿憨笑。

孙毓敏事业走向高峰期，是在40岁以后，在生命的秋天，70岁前后，达于灿烂的极致。

五年前那张照片在左侧，是京剧武生演员叶金援。他是1948年生人，合影时已经71岁，但你看他精气神多足，身板多硬朗，胸肌轮廓线多鲜明。我跟他无多交往，但晤面如旧识。他是京剧世家叶春善的孙子之一，父亲叶盛长是京剧教育家，伯父叶盛章是京剧名丑，另一伯父叶盛兰是京剧小生泰斗。叶金援与他的师傅王金璐，以及张铁华、梁慧超，被称为京剧界的四大武生，但王、张、梁都已故去，前些时又有在世的八大武生之说，排列顺序是：张幼麟、杨少春、李光、李玉春、叶金援、王立军、奚中路、王平。

我和孙毓敏在劲松住同一栋楼时，我那个单元门底层，住着石大爷石大妈，我跟二老来往密切，他们的儿子石宏图，也是京剧武生演员，我看过他的猴戏。后来石宏图成了北京京剧院院长，又高升为中国戏剧家协会领导，并且成为戏曲名导演。石宏图的夫人叶红珠，是叶金援的亲姐妹，著名的武旦，我看过她“大打出手”的《红桥赠珠》。因之那天见到叶金援，我就问起叶红珠，他告诉我红珠身体状况已经不大好，我就没有多问，心里觉得，我们大体是一代人，这代人的生命都已经进入秋季，霜打叶，叶飘零，叶落如蝶，秋歌悠扬，但我们都享受过大好秋光，无愧无悔，心有蜜漾。

叶金援的戏，我看得不多，只记得他在《赵氏孤儿》饰演韩厥，是个配角，戏份有限。以前也看过别的演员扮演的同一角色，给我的印象，大体接近话剧的演法，观众只被紧张的情节吸引，金援的演法，则注重京剧的大写意特色，让观众欣赏到京剧特有的形式美。韩厥放走救孤的程婴，自刎明志，有个摔僵尸背部落地的高难动作，难中求美，金援的边式，叹为观止。

叶金援原来似乎没怎么唱红生戏，红生指抹红脸的武生，赵匡胤、关公，在京剧舞台上都属红生。尤其关公，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在广和楼看过号称“活关公”李洪春的《单刀会》，那时并不懂得欣赏，李洪春后来把技艺传授给了诸多弟子，包括其子李金声、李玉声、李润生，李世声。李世声之子，即李洪春嫡孙李孟嘉，1974年出生，除跟父辈学红生戏，更得其祖父亲自指点。李孟嘉和叶金援同在北京京剧院，李孟嘉的关公戏十分出彩，粉丝无数，叶金援比李孟嘉大两轮还多，却也披挂上阵，演出了《忠义千秋》。这与其说是挑战晚辈，其实更是挑战自己。配演的阵容如韩巨明的曹操等大体一致，我注意到，在脸谱勾画上，金援与孟嘉看齐，就是在鼻子上都延续了墨线。前几天我在CCTV-11戏曲频道还欣赏到金援的《忠义千秋》，边式没得说，活脱脱也是一个活关公。金援演红生戏，已在其生命的秋日了吧，秋光无限好，关公舞大刀。

这次我要为文章配两张图，除与孙、叶二位的合影，我还找到二十年前的一幅水彩写生，画的是一株我郊区书房外的火炬树，愿读者诸君把照片与图画合看，跟我一起沉浸在美好的秋光里。

2024年9月16日

供图/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