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虫

散文

天气一热,就容易横空冒出浮飞的果蝇,小小的存在总无端令人在意。有时为了驱赶果蝇的盘旋分食,几乎整顿餐都聚焦在手与虫的攻防,餐间的谈笑、食物滋味或应有的闲适都失了准。

如果镜头拉远一点,会觉得那幅驱赶画面很像狗追逐自身尾巴,周而复始得有点荒唐。当然,能够以远距离静观自己的胶着,是需要时间做代价的。在那之前,所有黏着不去的念头都像萦绕在眼前的果蝇,引逗得人一心只有它,只想对付它。甚且更为难缠,它蛰伏在胸口像一头兽,带有犄角、利齿和沉重的喘息,冲撞得心头发疼偶或窒闷,连带脑子也跟着发胀。持续不舒爽的异物感,有点像豌豆公主层层铺垫的床褥下那一小粒豌豆,凸凸刺刺的,不移除不快意。

缠结的「念头」有时不只是念头,它会发而为一组词汇、一个定格,甚或一个单音,虽不像兽那么庞然,小小的疙瘩却惹得人浑身不自在。比方某个时刻遇上的,他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怀好意的眼神、伤神的场面,或者奇怪的碰触……发生时都是一瞬,但滞留心头的时效却很长。曾在一分科学报告上看到「耳虫(earworm)」的叙述,内容印证了我那关于虫与执念的联想,那种不爽利的侵入盘踞,的确就像耳里长住着一只虫。

「耳虫」是指某段音乐有如虫子待在耳里持续发声的现象,并非单音耳鸣,而是一段旋律、唱词或副歌执意在脑海回还往复。有阵子,当红洗脑歌如筷子兄弟的《小苹果》、Piko太郎的《Pen-Pineapple-Apple-Pen》或黑人擡棺材之类乐曲,不断在群组疯传、在卖场放送,电视节目里也反复说学逗唱。长期浸润下自己竟也能不自觉地就完整哼出旋律、唱出歌词来,流利程度恍若脑波被控制,那已不是余音绕梁而是达致魔音穿脑的地步了。论者称耳虫引起的感觉为「认知搔痒」(cognitive itch),「痒」这个字形容得微妙,凡痒必搔,越搔越痒,一旦发痒便无法不去注意如豌豆大小的痒处,于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全副心神使劲地抓搔,直到流血破皮而为痛,那是更麻烦的伤口了。

痒虽无害,但确实令人难受到抓狂。认知上有了痒处、耳里住只虫、坚持除去果蝇、胸口蛰伏一头兽……大抵都可解为某种挥之不去的执念吧。反复入侵脑内的执念如魔咒,咒语喃喃令人发痒,而这痒,可不比痛好受,涟漪似的、零星散布,难以找到震央对症下药;也不像能登大雅之堂的「痛」可以说出口、容易引起关注,痒似乎比痛更为卑微了。然生活里那些纠结在心的毛球,偶然发起便令人难安,不除之仿佛不得平顺,如痒处不搔不快意。有时我也狐疑,对付这样的念头,除了驱赶,真的再无其他了吗?

英国雷丁大学认知研究中心的Beaman等三位研究者,曾进行一项实证研究,他们发现「咀嚼」会大大削弱短期记忆和听觉意象,可以干扰听到音乐的回忆体验。结论是,嚼口香糖或肉桂棒便能减轻耳虫现象。若将种种执念化约为耳虫,那么科学报告里的驱虫门道,不失为化解执念的一帖妙方。

同一年的《科学人》杂志也有篇关于驱除耳虫的报告,其指出咀嚼口香糖的行为,就像默默地阅读、说话或唱歌,可削弱大脑形成语言或音乐记忆的能力。举凡舌头、牙齿或产生语音的其他结构,均可称为声带发音器,而咀嚼口香糖有点生理性地,会透过牵制发声器官来抑制声音的记忆及循环。就像烦恼透了的时候,起身去慢跑一圈,操练到肌肉疲乏,胸口上的烦闷便可暂且被阻断。那么,找人说说话不知道算不算?也许透过唇舌和咀嚼肌的运动,真可抑制脑内不断蔓生的执念。

咀嚼口香糖并非唯一良方,报告里综合提出几种驱虫法,包含分散注意力、专注特定任务、正面迎击,还有怡然共处。读着读着,越发觉得耳虫只是一则难题隐喻,驱虫的几种方法俨然是解决困境的指南,锦囊妙计般值得玩味再三。

现实里自己的力量与胆识,经常不足以胜任驱赶,更不用说正面迎击。于是除虫作法里,分散注意力和专注特定任务,便是我惯用的伎俩了。从生理和心理上移转对耳虫的注意并非难事,只须揽进许多任务把自己填得满满的,然后马不停蹄地去专注,便再没时间盘旋、没空间以容纳耳虫。当然也可能,我只是摀住 耳朵而已,声音还在,难题还在。

有那么一刻我也想过,试着正面迎击会怎样?

干脆放大绝跟耳虫面对面,从头到尾连续听好几遍洗脑歌,故意聚焦在挥之不去的物事上。最糟不过就是回到原点持续耳虫现象,是吧?报告里说,人类天生有种完成事情的驱动力,只要完成的动机得到满足,人们在潜意识里就会放过已完成的工作,而把心力放在未完成的任务上。大多数耳虫都是一小段旋律、唱词或副歌,那像未完成的记忆碎片,反而容易固著于脑际。所以大可反其道而行,回头去逼视持续发作有如梦魇的执念,一次哭个够、骂个澈底、彻首彻尾不逃避地好好经验它。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某些人忽然挡住去路,板起脸压低嗓子准备翻旧帐。唇齿一启刀刀见骨的画面,光回想都令人战栗,遑论承受刀口的当下,我只能慌忙掩耳、能躲就躲。然而,咄咄话语仿佛出入于无形的果蝇,穿透时空时时萦绕于脑际。即便后来只是见到他们坐过的椅子、出现过的廊口,记忆仍会迅疾召唤出痛觉。记得,L在听完我那盘旋不去的恐惧后,分享过一个叫《爱莲娜的猫》的绘本。怕猫的爱莲娜在不断被猫追赶的路上,始终惶惶不安于猫渐次逼近的威胁,她只能一直逃一直逃,怎奈连前方的路面都覆满了背后那只猫被炽烈日光映射出的巨大影子,恐惧铺天盖地。一次逃到无路,爱莲娜忽然心头一横转身面对,不料眼前的猫顿时化为干瘪的气球,咻的一声以荒谬姿态消失在空气里。我屏住气与L对视许久,最后笑了出来。未完成的执念与情绪碎片,是不是被我拼凑得太巨大了。这故事我始终放在心上。

至于怡然共处,把耳虫旋律当主打歌,成为生活的配乐,甚至随它去,这大概是与执念共处的上乘之道吧。承认那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不逃亦不处理,与之同行,乃至视之无物,使一己出入于无形。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达致这般境界,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正走在「伪怡然共处」的路上。选择蒙在鼓里,不去看清恐惧,不意识到执念,大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随缘自适。许多过不去的坎不就是源于看得太清楚吗?看不见果蝇就不必费心驱赶,听不清旋律歌曲就不用害怕耳虫,感觉不到痒处就不会抓破皮了……显然我只是一只鸵鸟。然假作真时真亦假,谁说绝对真相,就带来绝对快乐呢?在真相不尽然是宜人风景的现实里,我以为走在「伪怡然共处」的路上,有一天便真能通往怡然,这样就足以带来快乐了吧。

如此一来,嚼口香糖、分散注意力、专注特定任务、正面迎击与怡然共处,这几种驱逐耳虫的方法便近似一组密码,它可转译为面对困境的口诀──动起来、分散、转移、直面、悦纳。与虫的攻防,是一人的战斗,非常寂寞。但有些时候,也会幸运遇见一些人,他们分别充当这些方法的助力;岁月则帮助我们淘洗筛选,或许是什么时刻该用什么方法去应对吧。

科学报告体现的,不只是一则数据,它非常哲学,且耐咀嚼。阅读的那个下午,一行行字句嚼着嚼着,便又一次架空了恼人蔓生的念头。困扰我的果蝇究竟是否还存在,抑或我只是选择不看见而已?也许无为有处有还无。擡起头来,眼前干净,胸口疏朗,仿佛沧浪之水新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