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相談室】劉冠吟/小善良

图/Mrs.H

倒数的日子

1997年对大部分的台湾人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对我来说也是。香港回归中国,从此以后朝向一个我们都未曾想像的方向。白晓燕绑架案、张雨生过世、《哈利波特》出版、《铁达尼号》上映,非常戏剧性的一年。那年我升上国三,原本在国中前两年好端端的那些同学,瞬间风云变色,有些人推甄上了学校,有些人如我还在挣扎上岸。导师姓陈,当时应是三十多岁。我记得陈貌美如花,也记得陈在看完同侪给我的霸凌辱骂信后,面无表情。

每天都找不到起床的动力,我思索着为何要起床,思索着人活着是为什么。换制服的时候盯着床头的收音机,想着,如果我是收音机就好了,不会感受到那么深刻的悲伤。巨量的恶意让我感觉不到世界上大部分的事物,环境是黑跟更深层的黑,各种形状的黑。

时间逼近联考,看着倒数的日子,我无法分辨对我来说是倒数我跳下悬崖,还是倒数我的解脱。大家都说考完就自由了,但还没大考,我就已经被碾压碎成很多片,为什么考完我会自由?那是一段看不到光的日子。后来妈妈决定让我离开那个环境,加入二阿姨的班级就读。二阿姨当时在中坜的国中任教,我去阿姨家寄宿也随班就读,学籍没有转过去。原学校只是请了假,这一点也不重要,没有人问我去哪了。

会想起这些事情,是因为最近在整理家里杂物时开启了一盒信件,上面的署名跟字迹好久不见,在思绪中抽丝剥茧,原来就是寄宿中坜后新认识的班上同学。初加入时不存任何交友的期待,反正就只是待两三个月而已,况且因为霸凌才离开原学校的我,人际关系就像没缝好的慢性伤口。有人跟我讲话也好,没有也罢,我就是找个地方活着,让读书这件事情继续,让我过得像样点,把联考这段路走完。

家常的问候

中坜的同学们生活气氛跟台北很不一样,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尾声才加入的我,好像我已经在班上很久。桃园联招的学校没有台北那么多,除了几个要考台北的同学,其他人对要念什么学校,心里大概都有个底。那段时间,我像是地基打掉重建,感觉被同理,即使只是部分,对我来说仍是无比重要,我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重新好好地生活。

过去之于我,是不可告人的前科,我害怕被新朋友知道,我是因为被霸凌才转过来的。我深深地相信我是霸凌者口中的那个样貌,庆幸着新朋友没有发现我的「真面目」,我拥有新的生活,也拥有新的朋友,像是更生人到了新环境把过往埋藏着生活。日子久了,我发现偷偷摸摸是种多余,我几度开口讲了那些事情,但大家不怎么在意,我就是他们眼中的我,数学很烂、吃饭很慢,但讲话风趣。

信件上用直率的语气问候我最近在做什么、喜欢了哪个男生、交了新朋友、有没有去看电影。那个年纪生活里就这几个重点,来来往往写了数十封,不脱这些内容,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有时回信慢一点,朋友回信还会追问:「怎么迟了?」这些家常的问候如此平凡,却让我重新识得了友情的牵绊,烫平了我皱成一团的心。

很感谢这些纯真的朋友,我在一堆废墟里重新建构世界的时候,他们对我以善与美。他们做的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一些日常直率的小善良,我在台北的同学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一些日常直接的小恶意。这些善与恶都微而不显,但就是这些涓滴,你可以将一个人毒死,也可以重新滋润一个人于枯竭。

国三那年站在分岔路口,当时一路往下坠的我,有可能就这样坠去另外一条路,做出意想不到的选择,长成奇形怪状的人。人生中碰到无法理解的事情时,往往会觉得世界就是一无可取,觉得自己就是烂,情况无从改善,人生变成永夜。

国中时期短暂相交的朋友,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拯救了我。他们让我理解,人生不是只有单一面貌,世界上的人有千百万种模样、心地与气质,踩着你的事情与人,是广袤中的一粒浮尘。总有一天,你能挥去这些,或是与它共存。或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温暖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