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六四衝擊:左翼革新派的「中國幻滅」
全世界都透过媒体目击了六四惨剧。这让许多日本左翼人士不得不承认——中国共产党,真的背弃了人民、背弃了社会主义的理想。图为当时日本共产党的新闻报,谴责中共的暴力镇压行动。 图/日本共产党
三十年前的六月四日,在天安门广场响起的枪响,惊醒了整个世界,同时也震撼了当时与中国关系最密切的邻国——日本。日本战后虽然长年由保守派执政,同时也有着日本社会党、日本共产党等被通称为「革新」、偏向自由派或左派的在野政党,以及反战、反核、反公害等大量的草根公民团体。
对在左右对立的冷战框架下,倾向「亲中」的革新派而言,六四不只让中共形象坠地,也连累了自身政治主张在日本社会的正当性。六四事件对日本革新派固有的思想与行动模式产生强烈冲击,长远来看,实则间接对日本的政治与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六四发生的当下,在日本各政党中,率先也是唯一痛批中国共产党的,反而是同为共产党的「日本共产党」。日共在六四当日就发表声明,批判中共对和平示威的群众开枪,是践踏社会主义与民主的行为,要求中共立即停止镇压,并随即举办批判中共「武力镇压、虐杀」的集会。
图为日本共产党的机关报《赤旗》,在1989年6月5日的公开谴责中国的暴力镇压。当时在日本各政党中,日共是率先直言痛批中共的政党。 图/《赤旗》
日共的强硬态度,其来有自。在1966年,日共出访北韩、越南、中国三国,希望能协调各党组成「反越战共同战线」。然而,该年三月在北京与周恩来谈妥的共同声明,却遭到毛泽东的强烈反对。毛要求声明中必须明确反对「苏联修正主义」,并且要求日共承诺在党内发动反修正主义的斗争。
就日共的立场,仍希望保留与苏联联手抗美的余地,另外在议会路线下,也不欲发动党内斗争,共同声明就此胎死腹中。几个月后毛发动文化大革命,将「日共修正主义」列为批判对象之一,当时不仅驻中的日共干部遭到批斗拷问,在日本也有毛派响应,发动对日共中央的斗争,中日共党就此决裂。
因此当六四事件发生后,日共批起中共自是毫不手软。而在与日共决裂后,中共就改以另一个主要革新政党——日本社会党,作为对日政党外交的主要对口。社会党不仅屡次率领跨党派议员团访中,促成中国政要访日,也在1983年与中共正式建立党对党的关系。
「屠杀人民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此当六四事件发生后,反对中共武力镇压的日共,批判起来自是毫不手软。图为1989年6月4日,被军队开枪重伤的民众被紧急送往医院。 图/美联社
与日共决裂后,中共就改以另一个主要革新政党——日本社会党,作为对日政党外交的主要对口。图为日本共产党针对中国六四的舆论批评。 图/日本共产党
1989年7月是日本的参议院改选,而当时的社会党,正迎来战后前所未见的荣景。1986年,在参众两院大选中大败的社会党,诞生了日本史上第一位女性党主席:土井多贺子。土井在从政前原为宪法学者,政见主打性别平等,以清新形象与充满魅力的演讲风格,卷起了一股「土井旋风」,不仅成功统合党内派系,也吸引了大量的中间选民。相较于当时弊案、丑闻缠身的自民党,社会党是志在必得。
沿袭社会党历来的外交路线,土井曾于访中时特地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并希望促成当时势同水火的中越两国,一同出席东京的反核和平会议,作为社会党在外交政策上的主轴。但在六四事件发生后,为了避免影响选情,社会党中央决定严加批判中共,并冻结两党关系。
但长年致力于对中外交的日中特别委员河上民雄认为,六四屠杀应该批判,但两党关系不能断。社会党最后放缓了谴责的强度,也顺利在7月的参议院选举中大胜。随后河上以「个人身份」访中,试图修复两党关系。对于社会党递出的橄榄枝,根据河上的回忆录,中共虽然坚持「内政问题不容干涉」,但也对河上表示:「我们充分理解六月四日的镇暴行动,造成了贵党立场上的困难。」可以说是委婉地致了意。
日本史上第一位女性党主席:土井多贺子(右),在六四事件发生后,为了避免影响选情,社会党中央决定严加批判中共,并冻结两党关系,但社最后仍放缓了谴责强度,试图修复两党关系。图为2001年土井访问中国,与江泽民会面。 图/美联社
河上民雄认为,六四屠杀应该批判,但两党关系不能断。中共虽坚持「内政问题不容干涉」,但也对河上表示:「我们充分理解六月四日的镇暴行动,造成了贵党立场上的困难。」图为1989年6月4日,倒卧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民众尸体。 图/美联社
时至今日,日共在1998年与中共和解后,包括六四在内,对中共的批判力道已不如以往。其考量为担心对中共的批判,会助长「反共」思想,最终连累日共的支持率。而对现在的日共而言,昔日对文革与六四的批判姿态,除了批判他党当时的姑息姿态、占据国内道德高位之外,更重要的是作为切割独裁中共的护身符,以防御「反共」批判。
而日本社会党则最终于1996年分裂,后来继承广义革新势力,取社会党而代之的民主党,及后继的立宪民主党与国民民主党,由于聚集了「反自民」的各方势力,多头马车下,于中日外交政策上始终缺乏明确方向,更遑论对六四等中国人权议题表态。昔日社会党在冷战下,主张为了和平而亲中,但若中国自己破坏和平,又该如何面对?至今仍未给出一个明显不同于保守派的答案。
相较于标榜民主、人权的革新政党,在政治考量下,反而对六四长年失语的现象,六四对日本公民社会的影响更加深刻。其实在六四之前,中日建交后两国间的往来日趋密切,「社会主义理想国」的神秘面纱也被揭去。讽刺的是,让日本热血毛派退烧的,正是开放交流后,他们赫然发现当时的中国,其实不但没有毛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有的只是特权、官僚与腐败。
中日建交后两国间的往来日趋密切,「社会主义理想国」的神秘面纱也被揭去。图为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右)访问中国,左为时任中国总理周恩来。 图/美联社
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左)与毛泽东(右)在1972年,双方发布联合声明,完成中日关系正常化。但讽刺的是,让日本热血毛派退烧的,正是开放交流后,他们赫然发现当时的中国,其实不但没有毛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有的只是特权、官僚与腐败。 图/法新社
但政治信仰并非说变就变,加上对日本左翼而言,对中国的报导,总是因参杂了政治因素,而难以尽信;例如有许多消息,确实是台湾的国民党政府长年以「匪情」为本,在日本展开舆论战的产物。但到了六四,摄影技术已经进步,全世界都透过媒体目击了惨剧。这让许多日本左翼人士不得不承认——中国共产党,真的背弃了人民、背弃了社会主义的理想。
笔者遇过不少年轻时醉心于毛主义的日本学运世代,当问到对毛主义幻灭的转戾点时,「六四」是最常见的答案。「屠杀人民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那根本不是社会主义」。甚至目睹过高龄九十的老左派,在酒后对同席的中国学者拍桌质问:「你们为什么要杀学生?为什么要背叛社会主义?」
然而,冷战下的左右对立框架,并非如此容易褪去。今日仍有许多日本公民团体或知识份子,即便不再相信中国的理想性,但仍为了要对抗日本保守派,以及其背后的美国,而选择与中国持续合作,或对人权问题保持沉默。
东京大学副教授阿古智子在去年底在台湾的演讲中,就曾提到这个问题。他认为,许多日本左派在面对中国时,过度强调「中日友好」,只与官方打交道。但另一方面,许多宣称关心中国人权问题的日本学者、政治人物,却利用相关议题煽动仇恨、加深歧视。而作为一个关心民主、人权的中国研究者,难以赞同任何一方。
高龄九十的老左派,在酒后对同席的中国学者拍桌质问:「你们为什么要杀学生?为什么要背叛社会主义?」图为日本共产党的新闻报,在六四后的舆论谴责。 图/日本共产党
但所幸,在今天像阿古教授这样的人,并不孤单。今年为了声援因在去年发表文章主张平反六四,因而被北京清华大学停职的许章润教授,由明治大学教授铃木贤、北海道大学教授远藤干、以及阿古教授三人领衔,向北京清大提出了公开声明,抗议对言论自由的打压,该声明共有七十位日本学者、媒体人连署。
此外,在六四让中国社会主义理想破产之后,对在其后出生的世代而言,目光朝向的已是台、韩、港等地的社会运动,取红太阳而代之的,是对民主、人权理念的共同关怀与实践。
国际政治确实受经济、军事实力大幅左右,但同时在民主社会当中,缺乏理念,只凭金钱收买与武力恐吓的政治,最终难以赢得民心。蒋介石不仅是在战场上输给了毛泽东,即便在冷战下获得美国支持,也输掉了往后几十年,各国理想主义者的尊敬与支持。
中共或许至今仍未理解到,当年革命所标举的理想,为自己在各国赢得了多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珍贵友谊。但这笔「进步红利」,早就已经被中共自己挥霍殆尽,六四就是其中最大的一笔欠债。目前在日本,关心中国人权、但拒绝被既有左右路线利用的新路线已然浮现,前述的声明就是明证。六四后一年一年过去,究竟是会成功让世人忘记血债?还是在各国的后六四世代掌权后,有更多人加入声讨的行列?时间,并不一定站在独裁者那一边。
在各国的后六四世代掌权后,有更多人加入声讨的行列。时间,并不一定站在独裁者那一边。图为2019年6月4日,于香港举行的六四纪念晚会。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