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甜蜜的伤

没料到童年从龙眼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竟会纠缠了我一辈子,不痛,不酸,明显的是内侧骨头凸起,右脚的鞋较易磨损。那是一则隐喻吗?一种无法修复的甜蜜的伤。

树梢结实累累的龙眼诱引馋涎,我脚踏枝枒交叉处慢慢爬上去,树干蚁队奔忙,也有几只介壳虫行走。夏日午后,南风断续吹拂,外婆捧着饲料走过树下,撮嘴叫唤四散的鸡群啄食头顶上几串龙眼密密麻麻,似乎伸手可及,日光闪过叶隙,脚刚踏上一截枯粗枒,就应断裂声从树上摔下来。疼痛,却不敢哀叫。

我怀疑那次也摔坏了头,不然在学成绩岂会那么糟。上小学的前一年,我结束了和龙眼树亲密关系,那时候我可能就已经觉悟,缺乏爬树天份,缺乏一切运动的细胞

汉代以降,骚人墨客就常并称龙眼、荔枝两者除了产区一致,树形树叶也像。不过龙眼总是位居老二,甚至被称为「荔枝奴」,《番禺杂编》:「龙眼,子、树、叶俱似荔枝,但子圆小,止淡黄一色广人多呼为亚荔枝」。《南方草木状》载:「龙眼,树如荔枝,但枝叶梢小,壳青黄色肉白而带浆。一朵五六十颗,作穗,如葡萄然。荔枝过即龙眼熟,故谓之荔枝奴」。当老二有什么关系?不强出头,随缘随分,虚心成长。

好像甜蜜的接力赛,龙眼产季紧接在荔枝之后,宋.杨万里西园晚步〉云:「龙眼初如菉豆肥,荔枝已似佛螺儿」,这两种水果令夏天显得更加明媚。

大部分水果的果肉都紧紧包覆着果核,如南洋水果兰撒(duku langsat),往往吃了果肉顺便就嚼到果核。龙眼和荔枝很聪明,除了蒂头,果肉与果核总呈半分离状态,非常方便吞食,有利于撒播种籽

虽则被相提并论,两者仍颇有差异:荔枝从初生的绿色到成熟的红色,随成长过程而变化;龙眼则始终土褐色,维持初衷。荔枝的果形像心脏尾部稍微尖突;龙眼则是圆形。龙眼比较固执,初生小龙眼就有一层薄肉包裹着种籽,慢慢随着岁月增长;小荔枝一开始仅果皮包覆种籽,没有果肉,种籽成熟后,假种皮才由种柄处生长,快速膨胀,包覆起种籽。

鲜食以荔枝较名贵晒干后则桂圆为尊;荔枝干可壮阳火,龙眼干饶具食疗效益,能安神养血。可惜已无缘于我这种体质燥热、痛风高血糖的糟老头了。

就读辅大比较文学博士班时,曾邀请小说家黄春明课堂上演讲,那场演讲他叙述和弟弟拿着空罐头捡龙眼籽玩,被急急叫回弥留的母亲病榻前,未等母亲开口,即献宝般展现半罐龙眼籽:「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哪」。幼年黄春明,没意识到这是告别的最后一句话,「长大后每看到龙眼花开,我就想,快到了。当有人卖龙眼,有人吃着龙眼吐龙眼核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妈妈就是这一天死的」。

我的龙眼经验也属于童年。因为想吃龙眼从树上摔下来,负伤走向求学路程。没料到童年从龙眼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竟会纠缠了我一辈子,几十年来总觉得右脚踝透露着古怪,不痛,不酸,明显的是内侧骨头凸起,右脚的鞋较易磨损。那是一则隐喻吗?一种无法修复的甜蜜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