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炙热艳阳下
二十年来,沙漠终究是开出了花朵。我们好像已经不用再问「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她一不必堕落,二不用回头。有水的地方就可以呼吸了。
《炙热艳阳下》是一部印度片,片中说的是印地语。我听不懂,自然会看片上的中文与英文双重字幕。此片以四位女子为主角,一个童婚嫁人又单亲,一个家暴苦主,一个色情舞娘,还有那位单亲又替儿子童婚娶来的娃娃新娘。故事发生的地方,设在印度西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的拉贾斯坦邦的一个虚构的沙漠村,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成,是今年台湾国际女性影展的选片。我是影展巡回到台中时在东海校园看的。
此片的英译片名「Parched」,既指干渴极了的大地,也指干渴极了的女人。中译「炙热艳阳下」相对而言比较含蓄,只说了太阳的火炽,也许有焦躁,有暴烈,有激情,但少了些英译名那样因直接而带来的渴求滋润的张力。想来英文应是由印地语译出,而中文是由英文转译而来;转译时口气又轻省了很多,变得不那么到位了。比如十五岁的童婚少年对他的寡妇母亲说,如果她(那女孩)不够好的话,就把她退回去不要了,聘金拿回来。而英文字幕说的是:「如果她是个烂女人(If she’s rubbish)」,或直译:「如果她是垃圾」。其分别在于英译的「垃圾」或「烂女人」比中译的「不够好」狠毒多了。那少年的眼神犀利如刀,让人奇怪他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女孩,何时结下了深仇大恨?
如果视此片的主题仅为性别歧视,可能把问题看小了,看窄了,辜负了导演的初心。片中女人的遭遇,在不同的程度上反映出女性的生活困境,是在根本上没有把女人当人,这是不同地区的女人都曾感同身受的。
这部电影,呈现出传统印度的保守社会,不论对错,人人以原有的生活方式因循下去。只要有人想改变,必定化成不同形式的权力斗争,被凶残地打压下去。举女子乐乔为例。丈夫一喝醉就家暴,更常以她不孕为借口,几乎是日日拳打脚踢;其实不孕的是他自己。以暴力来掩盖真相,是十足的懦夫行为。我只是睁眼看着银幕而已,并不在其中,却依然看得心惊肉跳。中文「不孕」,在英文字幕上有时是「infertile」,有时是「barren」,也都同时指人也指地。
可是在此寸草不生的沙漠之地,我们的女导演里娜.雅达芙大胆处理三个女性议题:男人、爱欲与生活,且把美好的体验置于水边的山洞中。水是憧憬,也是盼望。乐乔为了想受孕生子而与他人欢好,但花好月圆的过程却是纤细柔美,犹如小风吹过肌肤,使人不由得想起以梵文写就的《欲经》(Kama Sutra)一书。这个特别的印度视角,雅达芙拍得极其唯美。我可以感受到乐乔心灵的震动与身体的震撼。彼此都不是对方的玩物,性爱是从温柔的抚触开始的,只有怜惜,只有欣赏。拉贾斯坦邦的女人工刺绣,善修饰,从脚趾上的饰品看起,她们自己就是荒漠上缤纷的颜色,而摄影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这一点。
电影始于二位女子为儿相亲而等公车出村,终于三个女子为扭转命运而开歌舞团的花车离村。几次在蜿蜒迢递的山路上跑车的情景,也让人想起1996年的美国女性公路电影:《末路狂花》。两位女角在前无退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选择连人带车冲下山崖。结局悲惨,但油门那一踩,只为证明逃离被掌控的命运之决心,令人痛彻心扉的是付上了生命的代价。
在《炙热艳阳下》中,几位女角的心在哪里,就去哪里。前路虽不明朗,但她们又笑又闹,电影的调子整个欢快了起来。这两部片子,从美国的西南到印度的西北,二十年来,沙漠终究是开出了花朵。我们好像已经不用再问鲁迅当年对女学生问过的问题: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她一不必堕落,二不用回头。有水的地方就可以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