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梨花

图/杨之仪

我「尾随」阿章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帽子压低,身披过膝外套,自以为神秘地瞒住行人、车子以及电线杆。他上超商买可乐、到学校文具行买笔纸,店员们侧目,看看我、瞧瞧阿章,不时眨眼、擡下巴,示意阿章他被盯上了。阿章看都不看他们,拎了灌冷饮,坐在面对网球场的板凳,翘右腿,拿出诗集跟笔记,读着、写着。

有时候走进学校外公园,一旁的栾树开得漂亮,黄色花蕊细小,女孩们指甲片、男孩们吃碎的糖,散落一地,让秋末气味带点胭脂、溢些童心。翘翘板只有两种姿态,一是孤单地翘起一边,再是两个人坐左右,一边一国、一起一落。阿章对翘翘板着迷,一边一国其实是同一国,试想一个人玩翘翘板,能翘个屁啊?

我禁不住反驳,一个人就不能玩吗?那是我小时候的绝活,跳上中间点,一会左一会右,还是把翘翘板舞弄起来了。阿章骂我蠢蛋,「不是应该偷偷地、安静地跟着我吗?我想我的翘翘板,干你屁事?」摸底这事委实无聊,竟然在心底跟阿章说起话来,也暗暗佩服电影里,卧底办案不懈不怠的刑警。

我也有本子,拿笔记写下某年某月某日阿章的行踪。他在极快的瞬间变做怒目金刚,指甲片、碎糖果被一阵气压卷了起来,是的,阿章要发「龟派气功」了。

气功是我与阿章的「见面礼」,没有直接往我招呼,倒是硕士班的小草同学惊慌逃进教室。热爱棒球的人都知道,成为大投手的关键在于球的尾劲,王建民以伸卡球立足洋基,在大联盟占有一席之地,就在球往下沉,撩起一阵风,快极了,可球质又非常重。阿章的龟派亦如是。小草同学把他的尾劲带了进来。她那白皙的一双腿,快跑旋风般,撞歪几张桌子。几位同学好奇教室外头怎么了,到走廊瞧看,一道如燕子剪刀尾巴身影,正好转了弯,把一袭阴森鬼祟,一起带上楼。

小草同学把风光明媚的东吴大学外双溪,变成德古拉出没现场。小草不愿多说她与章的恩怨情仇。现在学生早熟,恩怨不只是江湖才有,情仇更是幼稚园阶段,就深刻勾结了。我跟小草都修了张爱玲小说课程,在讨论著名的〈白玫瑰与红玫瑰〉时,轮到小草报告,她说着说着,悲从眼眸来,梨花带泪就这样解吧,可是没按花期开在春天,而在深秋、初冬,嫣白的便带点冷、淡香的便有点狐媚,一个人表示关心,小草可以含蓄紧抿双唇不说,但一伙人关心就不同了。

猜想小草在那一刻,看到嘴不断开阖,很温暖的春风拂过来,每一双眼睛都热切,包括我的。一伙人的关心如同攻城大队,小草卸下心防,说了跟阿章的事。

我的父母亲不说「爱」的。他们的缘分始自三叔公到访外公,摆上桌的高粱酒清澈如昔,打开来芬香亦如昔,只有三叔公以及爷爷、奶奶知道,那样的明透不过伪装。外公嗜酒且重承诺,前者豪爽、后者诚信,都是好事,可是当两者作伙来,加上劝酒的人在倒酒暗暗发着「嘿嘿嘿」,一场阴谋已经成就大半;三叔公趁外公酒醉之际,为母亲作媒。

喝酒时答应的事,酒醒后也不能反悔,作为乖乖牌长女,母亲嫁入吴家,心情肯定复杂,就算父亲高瘦而帅,也不能稍减遗憾,而据说城里小开看上母亲,却迟一步提亲。不说爱,当然都说坏,冷言冷语是日常,如果冷天瞧见谁没有多穿衣服,「干脆去冷冷死算了。」晚餐还有剩菜,「下辈子去当猪当狗吧……」

这些日常情节在小草事件介入以后,变得耐人寻味,我用打探阿章的精神留意父母亲的胳臂、小腿有没有瘀青。暴力经常隐身生活日常中,父母亲一言不合大打起来,也极有可能。

小草以及我家都变成悬疑剧,对于我们的关心,腼腆的小草已经没有界线,脱下外套、撩起毛衣袖管,胳臂留有「九阴白骨爪」抓痕,「阿章抓的。」小草同学出示证据后穿好外套。感情世界无法验伤,青笋笋、以血丝描边的五个指印,是他们的检验。 不动声色的教授旁观十分钟以后,有了结论,小草跟阿章在校园里难免遭遇,同学们多跟她一块走,以吓阻阿章。

与草同行是那一年硕士班大事。我们在群组互通行踪,希望草在士林捷运站下车、再转乘公车到东吴时,至少能有一人陪伴。我们或三、四人,更常的两个人,我与草同学。我有一环人际关系,老是过不去,是心理也是生理,草必定纳闷我的沉默,认定陪同这事对我很折磨,所以甚少攀谈。她善意地说,被章的事情折腾,不愿意难为另一个人,她眨动的眼眸一闪闪地说,她明白、她谅解。我只好坦承口吃宿疾,字音老是卡住,课堂报告还见流畅,私底下说话就会我我我,说不出话。

小草望向我时,先讶异我口吃,眼睛也眨眨眨地、但光线不同,约莫在想,怎么她衰小若是,总是碰到灵魂有坑洞的人,长长叹气。结巴跟哑巴两个概念了,草累得不想分辨,或者她找到一个可以述说的人,而这个人、也就是我,料到口吃者不善嚼八卦。她的推论完全正确。

我被三叔公附身了,真是讨厌极了。每当我打量父母、或者尾随阿章,过度意识到这件事情时,心头便「嘿嘿嘿」地嘀咕。我摆明在做善事,不图善报,但也不愿惹恶缘。猜想我是一个瞒不住自己的人,心头有事情,不挤一点表情释放,便熬得难受,「会不会阿章也是这样?」

小草让我看了一首阿章的新诗:「火上身了,几度以及几度的灼伤/都必须你,为我读几遍普门品/我想念你像水,满满的眼眸是两个天堂/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也是我的/我也忧恼你似火,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也是我的/水与火遇见了,会是蒸气,也可能蒸发成雾……」

最后几句特别美,草感受到了,诗句在我眼中,雾气升自她眸底。「一个很火另一个很柔,我都不爱,后者是你的泪水,前者则是我的眼泪」。草与章恋爱时,常收到九十九朵玫瑰,这款言情情节,我硕一上学期曾经目睹,一大束玫瑰,带红带紫,小草捧着它们也握着爱的铁证;一朵寒酸、十朵不足,九十九朵摆饰爱情也是盛装,草又羞又骄傲。

九阴白骨爪引起的课堂骚动,跟九十九朵玫瑰雷同,难分轩轾,教授补问一件要紧事,「小草同学,仍是阿章女友吗?」她脸色陡峻,已经分手好一阵子,可是章不承认。阿章深信,男女分合如同历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人的青春不过几年,历史则永远年轻的,条件姣好的草没有理由留恋这一场恶战,万一不小心,焚书坑儒、后悔晚矣。

男女情感复杂,对我始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事,彼此打开心胸多好,我难得的发言被同学们讥笑,「恋爱,没有尔虞我诈,哪来趣味。」

我用这句话检验父母,不知道他们的冷言冷语,以及不分昼夜、频频爆发口角,婚姻的趣味在哪里?父亲是大面神,完全没看出来我在这期间,说话量稀少,母亲有次半夜如厕,看我灯光仍亮,推开一小门缝问我没事吧?

听见门开,我吃一惊与母亲打了个照面,我掩饰不住竟然嘿了几声。「你说什么啊……」跟鬼太亲近,自个儿也成为鬼,我赶紧说在温习课本,没事没事。母亲已经放下发髻,染过的头发垂落双肩,依稀还是以前在渔村捕鱼、种田的模样,记得我曾问她,「如果阿母真的嫁给城里小开,这样会有我吗?」

我摆明了,对于小开提亲这事,我跟父亲同样介意。母亲要怎么回答,不得而知,父亲从中拦截,「说什么小开?我去看过了,不过一家破布店,人生得大块,亲像一只龟。」接下的戏码我很熟悉了,「你这只死牛。」「你再去嫁啊……」问题在发问前,都得酝酿,亲密如家人,也不必然事事说得清晰。

母亲没再多问,关上我房门,接着听到父亲说,「懒烂人屎尿多。」压低的声音暗暗流进我房间。

小草老家在宜兰,阿章希望她毕业后定居台北,章崇拜女诗人希薇亚.普拉丝,她的「自白诗」抒怀忧郁、日常、绝望、死亡等内在,黑暗深邃了,透出一点微亮。阿章谈一下人生、说一会新诗,惬意无比,说草是他的二合一,请她安坐外双溪畔,为意中人描摹,把备妥的玫瑰花瓣贴上素描本。

被画的是草、被写成诗的是草,我喝口热汤、夹一筷子菜,看着对座的草,依稀觉得阿章与我说话着。但在一样的学生餐厅、约莫的位置,阿章的龟派气功已埋伏着。小草脸暖心也暖,持解冻中的红茶杯听阿章发表诗论,他的声腔愈来愈高,草揉揉章的手,请他小声点,一旁用餐的学生都往他们这头瞧了,章猛然拍桌,抓起免洗筷趴咑折断。天堂与地狱都在这一天,剧情芭乐,却是小草同学的一日游。

大约这就是起点,我不仅陪伴草,还常尾随阿章,把他修了什么课、何时上课,都载在手机行事历里。我强调「尾随」而不是「跟踪」,是因为后者属于强制性,而我则是碰见了,便跟上一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课堂中的阿章背影细节非常节制,不像有些毛躁小伙子,一下抖腿、一下哈欠。章的专注力,削减了仪态的毛边,因静默而有股果决,是做大事者的架式。这样的观看止于型态,远不及小草跟我说的,暴打老母、跩打家电,被母亲找来作法驱邪的道士,烧好的符还不来及化作符水,被章追打,逃出几条巷弄外,再悄悄潜回去,捡回遗落的桃木剑。

小草认真写笔记,也是阿章开的头,章深信天才如他,必有金玉良言生于柴米油盐,让女友时刻记录,必能造福后世。小草不介意我阅读,「所有的爱与孤独都是自作自受,这写得真好。」我由衷赞美。小草说,那是章引用他喜欢的诗人普拉丝。这不影响我对天才阿章的评价,反而把普拉丝给扯进来,草同学的脸上有一层是阿章,再一层是普拉丝,我感到神秘的威胁,同时又是一种诱惑,逼使我深呼吸,偷偷翻到笔记的下一页。

草,记录一则小启,「搭乘电梯直达十楼,到咨询台前,我跟章的母亲打开背包,护佐仔细掀翻检查,尖锐利器、引燃物、线带、电器等都是禁品,连雨伞、发带及原子笔,都被当作凶器。但真正的凶险是阿章」。

我到了石牌,小草曾经来过的病院,吃惊阿章换装速度飞快,已换下好看的Fred PerryT恤,随身携带的诗集与笔记已藏紧了,穿宽大的白袍,跳上交谊厅两尺高茶几,拎了小支宝特瓶当麦克风,病友围绕他,有人起哄,「搏掌声,给他催落去……」

墙壁上,有张笔记本的撕页,与小草的笔记本同一款,也肯定与章的一样,用色笔写着一行字「阿章。红磡演唱会」。

阿章,深呼吸一口气,今天的龟派发的是刘德华的〈忘情水〉,「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没有伴奏与字幕,病友们跟着和,气氛强强滚。阿章谁都没看,老盯着我,虽然隔着玻璃窗,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左手指挥棒似的,朝我一点。国小音乐课时,老师常依此手势,提醒有心跑掉的人,大约阿章的意思,是要我跟着唱吧,「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会懂得我伤悲……」口吃的人,唱歌不会结巴,我笑得像一朵梨花。

来到梨花该开的季节时,校园里,未见一朵梨花。我太蠢了,没有一株梨子树,哪见朵朵雪白,携蝶与风嬉游?可,小草是我的梨花,阿章也是。草同学的纪录,解释了阿章长期翘课的原因,人都进了精神病院,陪伴大队顺势解散,只有我没有散,不是跟小草同学,而是跟阿章。我记录阿章写过的诗、研修的学分,在草婉拒阿章母亲的请托,到医院探视时,我还在吟哦阿章的诗句,「都必须你,为我读几遍普门品/我是你的,一个不受孕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我过着没魂没魄的日子。有时候听到有谁在我背后「嘿嘿嘿」,回头看到有人还好,但连一条狗都没有,如果是一条狗,不汪汪汪而是嘿嘿嘿,那就更恐怖了。生活中,不存在不恐怖的事情,阿章或许也是这样,或者比我更严重。

等我意识到有一股暖意,是坐在客厅等着吃饭。比平常开饭的时间晚了,父亲嚷嚷让我先吃,却没有入席的意思。父母亲搬居城市依然从事劳力工作,父亲能挑能担,挣的钱也多,五点多回家时,母亲尚未下班,只好放下扁担、电钻,改持铲子自个儿做饭菜,母亲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回家时行色匆匆兼歉意,一阵时日以后,也就如常看待。

父亲的脖子伸得跟鹅一样长,从打开的三楼窗台眺望巷头,「快七点了,还没有回来,真奇怪,手机啊拢没接。」

「回来了、回来了!」

父亲打开第一道木板门,第二道铁门缝隙多,母亲脚步声逐渐向上,我知道有戏等她开场,果然人未到爸爸声音先到,爸爸吼着,「抹你是死去兜位……」

我哭得像一朵梨花,在父母亲的吵闹声中,拭去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