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教室
图/杨之仪
继上文叙述教中菜的那一年,我住在一片高低起伏的小山丘上。第一堂彩椒沙茶牛肉课还没结束,学员就开始讨论第二堂课的念想。说住处属山丘有点夸张,正确说应该是起伏的地形,造成的视觉落差,让人有小丘陵的联想。
秋天,布满丘陵的七叶树落下一地果实,和许多来自亚热带的人一样,以为是栗子,纳闷为何居民对一地的栗子视若无睹。好奇捡起拨开果肉尝了一口,苦涩难吃,才发现这并非一般栗子,而是俗称的马栗。早期欧洲人拿其叶子来喂马,据说可治疗马的咳嗽。与栗子外型不一样的是马栗光滑滚圆,散发秋天的温润与绮思。此时,参差散落于七叶树间的火红枫叶,仿佛也正燃烧着一簇簇的激情流火。
这是我对慕尼黑第一个秋天的印象。
当然,站在丘陵地仰望秋天的慕尼黑星空,银河的潮汐澎湃,树影摇曳;草地上晃动的细碎月光,洒在灰黑、行动缓慢的刺猬上。这种天地相互辉映的组曲,与巴哈的赋格曲真是异曲同工。
学员来上课,有的开车,有的坐公车。无论开车或坐公车,都需越过一小段斜坡,才能到达住处的交谊厅厨房。他们赞美中菜教室的大环境优雅,好像来到一处小公园。借用宿舍四楼的交谊厅厨房,那儿有个很大的中岛,兼餐桌与工作台使用,约可坐十几人。料理台上有三座可同时开火的电热炉台,底下还有个大烤箱,可说设备完善,一应俱全。
彼时的慕尼黑有几家中菜馆,来自香港或台湾,那时的大陆尚未对外开放。大多数中菜馆为迎合西方人口味,卖的是酸酸甜甜的咕咾肉、春卷、蚂蚁上树、馄饨、凤梨炒饭,要吃北京烤鸭得要事先预订。
学员可能都是中菜馆的常客,知道中餐厅的昂贵,例如一碗三颗馄饨的汤,要价八马克。当时学生餐厅午餐一份是二点五马克,还附送一瓶小优格,更便宜的餐是一点八马克。
因此第二堂上课,学员指定想学的菜单是馄饨。说实在,还真不知如何擀出馄饨皮,只好想办法能否在当地找出相对应的食材。一天,来到平价超市ALDI,当然此地没有馄饨皮。紧盯着各类专柜,逛到蛋糕材料区,眼前一亮,发现一叠透明包装的圆形蛋糕底层面皮,轻薄如馄饨皮,喜出望外匆匆结帐。
回到家,先把轻薄的蛋糕底层,切成如馄饨皮般的四方大小,包进已调好配料的猪肉馅,再五指轻轻一掐,一颗如假包换的馄饨完成了。欣喜若狂之余,告诉自己别得意,「呷紧弄破碗」,这碗我得好好端着!
这周学员来上课前,我早炖好一锅的大骨汤备用。大家对这堂课相当期待。我首先示范切碎葱姜加入绞肉里,再洒下胡椒粉与盐拌匀,学员一边做,一边笔记,并问到这些配料各需几克?这可让我傻眼。从小,看长辈们做菜,大家各凭感觉,我也照着感觉走,从来没想过做菜还需科学的度量衡。见我面露难色,主妇学员自告奋勇从旁协助,告诉大家约略的克数而解危。其实德国人非外表给人的一板一眼印象,一旦与他们相处熟了,也常发现他们有暖心的一面。
有如玩黏土,每人看到自己手掌上的猪肉馅与馄饨皮,在五指拿捏下一一定型的馄饨,莫不纷纷惊叹:「哦!老天!」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完成,中菜馆一颗卖价两块半马克以上的馄饨。煮熟后,我让大家用中型汤碗装大骨汤,每人分得十颗的馄饨,再洒下葱花与胡椒粉,顿时整个厨房弥漫高汤与青葱混合的鲜香味。
课堂结束,学员要求第三周学春卷。
对我而言,这是高难度的挑战,首先想到的是哪来的春卷皮?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向慕尼黑最资深的中菜馆老板求救。老板听到我的诉求,直呼我胆子真大,说春卷皮有时连师傅都做不好。经过再三哀求,老板终于说出秘诀和做法。
学员来前的那个下午,我在自家厨房一连试做了几个小时,按照老板的交代,牢记高筋面粉与水的比例,最重要平底锅的热度不宜过高。同时得注意,倒入平底锅后多余的面粉水,得快速再倒出,避免春卷皮增厚。就这样一次次的试验,却一次次的失败。当年既无不沾锅,亦无网路教学。如此这般折腾的春卷皮,下场都像一张张破碎的网,真是沮丧极了。
眼看上课时间到来,硬着头皮上阵。假装气定神闲,先教学员做蛋皮切丝、绞肉粉丝,汆烫豆芽备用。光是以上备料,就把学员忙得昏头转向。乘机再解说中菜准备功夫之繁琐,堪以艺术视之,方能享受艺术级的口腹飨宴。学员们莫不纷纷赞同,经过三周彻底饮食文化的颠覆,想来他们更希望进一步了解中菜的奥秘。
等备料做好,重头戏来了,开始制作春卷皮。我表示只示范一次,其余宝贵时间留给大家试做,学员纷纷跃跃欲试。挥别下午试做失败的阴影,我向上苍祈求,赐予最后一次的完胜。也许老天听到我慎微的呼求,锅底的面皮慢慢卷起了毛边,我用手轻轻的把它往上撕,竟是张完美无缺的春卷皮。
「WOO…!」赞美的声音此起彼落。说真的,此时比在学校考第一名还高兴!有那么瞬间,我想可以改行去当厨师。接下来不用说也知道,学员做的春卷皮简直像破布。也因此把我的功力传说,又往上提升了一节。
经过神话般的春卷课,学员的期待和野心更大了,他们想学「北京烤鸭」。我压住心跳的声音,故做镇定。学员说他们是认真的,因中菜馆的北京烤鸭很贵。灵机一动,我说北京烤鸭需要吊在特制的高圆桶烤炉里(其实我只在台北街头远远看过一次),才做得出来。但我可以教他们,用现成的德国烤箱,料理台湾烤鸭。
如此提议获得赞同,第四周的台湾烤鸭课程,进行得无比顺利。我先买了一只冷冻鸭解冻,有过之前不知解冻就去烤,结果出炉的鸭子外焦内生的可怕经验后,这次我一早让鸭子解冻,再里外涂抹酱油、麻油、姜末、蜂蜜腌渍两小时,结果烤出来的鸭子,色香味十足。
那一天,整栋大楼都在问香味哪里来。
学员们每周末宴请亲友,现学现卖的每道菜,给了他们很大的成就感。就这样,中菜班持续了一整年,直到我搬离这宿舍。最后一堂课,学员们依依不舍,说不知往后哪里可继续学。
某天,我收到了一封中国大使馆寄来的邀请函,要我去主持一个「中国菜料理班」,这可把我吓了一跳。眼前立刻浮现出香港电影里的大厨,头绑白巾,挥舞着粗壮的胳臂,一手提锅,一手炒锅的威武架式。光这一幕就足以打败我一年来累积的信心。我客气的回复,说功课太忙,能力有限。
事后才知道,是学员联名给大使馆的推荐。回想起来,很感谢我的六名学员,从不怀疑我的厨艺。其实那时年轻的我,出国前只会简单的炒青菜、煎鱼、水煮五花肉。他们的坚信,才让我在厨艺上教学相长,也储存了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和学费。
搬家时正值夏天,山坡绿草茵茵的隙缝间,莓子悄悄开出淡红的花蕊。回望高处的山丘教室,仿佛依稀人影绰约,灯火明灿,氤氲飘香。
很多年过去,在朋友的好奇追问下,常谈起这段回忆。
这个「艺术化中菜班」的故事不会消逝,消逝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