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九二共识」构建者的肺腑之言(邱进益)

「辜汪会谈」。(右起)石齐平、辜振甫、邱进益、李庆平。(中时摄影组摄)

●无心栽柳柳成荫──我涉入两岸事物的源头

两岸关系自1987年11月2日台湾开放老兵赴大陆探亲后,始有大幅度的开展。当规画探亲之际,时约在1987年4月间,我正担任外交部新闻文化司司长兼外交部发言人。突奉时任副总统李登辉之命,就开放探亲一事,草拟具体操作方案说帖。(以后始知蒋经国就开放探亲一事,嘱李负责督办。

我因在外交部礼宾司司长任内于1984~85两年,先后陪同李出国访问3次,计时49天,相处融洽,颇获李赏识与器重)。犹记得我的说帖要点有:(1)为不与台北所持之「三不政策(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自相矛盾,故此次开放探亲,以「人道主义」立场出发,较能自圆其说。(2)此事不宜由政府出面办理,应由民间之「红十字会」负责,以求名实相符。(3)即刻着手改组沉寂已久的红十字会,以因应新情势需要,建议由陈长文律师主其事(其后「红会」改组,由徐亨出任理事长,陈长文为秘书长)。(4)由于多数老兵无出国经验,故宜在中转机场一香港启德机场,设置专人服务中心提供中转服务(当时两岸无直航,后由「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负责设置)。(5)开放探亲之后,两岸关系可能迅速转变而衍生许多问题。中央政府宜有机构统筹处理因应(以后在行政院成立了「港澳地区工作会报」,由副院长施启扬为召集人)。上述几点均被采纳。这是我涉入两岸事务的开端。

●成了李登辉两岸政策的左右手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过世,副总统李登辉继任总统。台湾面临巨变,政局动荡,有所谓「主流」与「非主流」之争。

经过一番角力,李登辉终于出任中国国民党党主席,成为台湾实质上的领导人。于是,他开始展露拳脚,不仅全面掌控人事,进而更主导内外政策。尤其为了对付「非主流派」指其心存「台独」的攻讦,他更要掌握大陆政策的主导权。但他亦不知如何着手,居然想到把我从遥远的驻史瓦济兰大使任内调回台北,出任他的左右手一总统府副秘书长一职(我1987年7月才上任,1988年10月即奉命迁调)。他当时交代的任务,即如何继续开展两岸关系及拓展台湾的国际空间。我于1988年11月5日就任后,为集思广益,脑力激荡,建议成立核心的「六人小组」,研议诸事,为其接纳。「六人小组」成员为宋楚瑜(中国国民党秘书长)、邱进益(总统府副秘书长)、施启扬(行政院副院长)、马英九(行政院研考会主任委员)、董世芳(国家安全会议副秘书长)、宋心濂(国家安全局局长)。经过多次集会商议,我们决定分横纵两个主轴开展两岸关系。

横的轴面,首先是厘定两岸定位。其后即由李登辉宣布自1991年5月1日起「终止动员戡乱时期」,并废止《临时条款》,不再视大陆当局为叛乱团体,而相互定位为实质统治大陆与台湾之「政治团体」。即「北京当局」与「台北当局」,并提出「一国两体」、「一国两区」的论述,刻意规避主权,国家与政府等政治符号及内涵,以便两岸在今后来往中,各有台阶可下,并相互探索最后解决途径。其后由立法院通过《两岸人民关系条例》,规范两岸人民在交往中的权利与义务。再其后,又在总统府内成立的「国家统一委员会」中,通过《国家统一纲领》,规画统一的进程阶段与目标。这是既顾法理,又顾事实的安排,让两岸关系由此而可顺利展开。

纵的轴面。我们规画了3个层次对大陆的工作架构,最上层为「国家统一委员会」,由各政党、民意机构、政府单位及各界代表性人物共30人组成,决定国家统一的大政方针。中间层次为大陆政策的决策与执行机构,即后来的「行政院大陆事务委员会」。由于「三不政策」仍存在;故凡有关大陆事务的交涉,则授权委托一个白手套的民间机构,即后来成立的「财团法人海峡两岸交流基金会」。由于国统会的成员均是各界有名望的代表人士,并不做具体方案研究,乃又成立与国统会平行的「研究委员会」,初期由12人组成,其成员为丘宏达(美国马利兰大学国际法教授)、宋心濂(国家安全局局长)、沈君山(国立清华大学校长)、邱进益(总统府副秘书长)、金耀基(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高希均(经济学家)、高英茂(美国布朗大学教授)、曾永贤(国统会研究组组长及共党问题专家)、马英九(行政院研考会主委)、黄正华(农业专家)、郑心雄(中国国民党陆工会主任)、萧天赞(法务部部长),并由我担任研究委员会的召集人及国统会执行秘书(国统会不设秘书长)与国统会发言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1991年2月23日国统会第3次委员会中通过的《国家统一网领》就是由第一届研究委员们奋力3个月余,才研拟出一个具有画时代意义的和平的国家统一方案。

由于横纵两个轴面的规画与实施,对于以前杂乱无章的对陆工作,就可以整装大步出发了。紧接着,1991年4月海基会秘书长陈长文率团访问北京,当时大陆国台办常务副主任唐树备即提出两岸往来的所谓「五原则」其中重中之重的即是「一个中国的原则」是两岸往来的基石;至此,「一个中国原则」的问题,就正式浮上台面,台湾方面亟待面对与解决。

●正面面对「一个中国原则」的挑战与回应

大陆方面,长久以来对「一中原则」的定义,就是三段论:「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唯一代表中国的合法政府」。如此一来,既扼杀了台湾的国际空间,更使台北政府失去其赖以执政的基础与合法地位。面对两岸即将展开的会谈,兹事体大,故海基会层转陆委会至国统会请示讨论解决。国统会乃交研究委员会研议。我们多次集会,广征各界民意,做成「关于『一个中国』的涵义」解释文,提交国统会于1992年8月1日第八次委员会议中通过并正式公布,作为我们对「一中原则」的具体回应,解释文的具体文字,为构成未来所谓「九二共识」的主要元素,故有重读的必要,特录之如下:

一、海峡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之原则,但双方所赋予之涵义有所不同。中共当局认为「一个中国」即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将来统一以后,台湾将成为其辖下的一个「特别行政区」。我方则认为「一个中国」应指1912年成立迄今之中华民国,其主权及于整个中国,但目前之治权,则仅及于台澎金马。台湾固为中国之一部分,但大陆亦为中国之一部分。

二、民国38年(公元1949年)起,中国处于暂时分裂之状态,由两个政治实体,分治海峡两岸,乃为客观之事实,任何谋求统一之主张,不能忽视此一事实之存在。

三、中华民国政府为求民族之发展、国家之富强与人民之福祉,已订定《国家统一纲领》,积极谋取共识,开展统一步伐;深盼大陆当局,亦能实事求是,以务实的态度捐弃成见,共同合作,为建立自由民主均富的一个中国而贡献智慧与力量。

特别要说明的是,上述「台湾固为中国之一部分,但大陆亦为中国之一部分。」是我在国统会研究委员会议中特别要求要加上去的,其意在凸显两岸各是中国的组成部分,是对等的,两者合一,始为完整的中国。此一提法,大陆方面并无任何反应,但8年之后(即公元2000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大陆对台工作小组副组长钱其琛提出有关「一中原则」的新诠释,即:「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大陆与台湾同属一个中国,中国的主权和领土不可分割」这一修正,去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一句,并将台湾自「中国的一部分」变成为与大陆同为中国的一部分(即同属一个中国)。这是一个非常的明显的改变,即并不排斥,台湾方面有其统治的政府或者政治实体,只强调对台湾的主权部分,而不涉其治权。自此两岸关系自有许多操作空间,马英九执政8年中的实践,可得证明。

●两岸达成「九二共识」的原始方案文字──出自我与马英九之手

1992年10月28日到30日,两岸两会在香港举行会谈,讨论文书查证等事务性问题,双方各提出了五项表述「一个中国原则」的方案,但互不接受。

于是,台北方面率团的海基会法律处长许惠佑又转向台北请示,此时台北方面的最高指挥中心一即涵盖党政高层领导的「大陆工作策画小组」;立即紧急集会因应。在此必须补述:自从我们整个铺陈对陆工作以来,就预知以后会有频繁的决策要做,于是在我的建议下组成跨党政的「大陆工作策画小组」;其成员为:召集人宋楚瑜(中国国民党秘书长)、副召集人两位;一是施启扬(行政院副院长)、一是邱进益(总统府副秘书长),其他成员为黄昆辉、马英九、高孔廉、叶金凤(即陆委会主委及3位副主委)、辜振甫(海基会董事长)、宋心濂(国家安全局长)、郑心雄(中国国民党陆工会主任兼秘书),凡攸关两岸事务之重大政策。均先提交此一小组讨论并决定后,依程序报呈总统(兼执政党党主席),与行政院长。当时我们在讨论中又决定提出我方的第六、七、八3个案,并由我与马英九两人共同拟就具体文字,具体文字如下:

(第六案)鉴于中国暂时处于分裂之状态,在海峡两岸共同努力谋求国家统一的过程中,由于两岸民间交流日益频繁,为保障两岸人民权益,对于文书查证,应加以妥善解决。

(第七案)海峡两岸文书查证问题,是两岸中国人间的事务。

(第八案)在海峡两岸共同努力谋求国家统一的过程中,双方虽均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但对一个中国的涵义,认知各有不同。惟鉴于两岸民间交流日益频繁,为保障两岸人民权益,对于文书查证,应加以妥善解决。

此时,海协会代表团对此未作回应并迳自返回大陆。直至11月16日海协会突以传真函至致海基会,其内容之原文为:「我会充分尊重并接受贵会的建议,以口头方式各自表述一个中国的原则及表述内容(按即我方所提修正版第八案,亦即上述,我与马英九所草拟的文字)」,」现将我会拟作口头表述的要点函告贵会:海峡两岸都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努力谋求国家的统一。但在海峡两岸事务性商谈中,不涉及『一个中国』的政治涵义」。由此构成了两岸两会对于「一个中国」问题的共识。

此一传真函,除了同意与接受我方所提的第八案外,最重要的附加重点是「但在海峡两岸事务性商谈中,不涉及『一个中国』的政治涵义」,这就是所谓的「求同存异,搁置争议」,这才是我认为「九二共识」的真正精髓。

由于搁置争议,始有1993年4月27~29日在新加坡举行的「辜汪会谈」。而我随后则又匆匆奉命于1993年3月12日下放海基会出任副董事长兼秘书长,筹办及陪同辜振甫董事长赴星会谈。那次会谈共正式签订了四项协议,为两岸领导人所肯定,各界并喻为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谈。就我而言,总算不辱使命,「辜汪会谈」标志着两岸从此从「对抗」正式进入到「和解」的新时代。

●一位垂暮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

作为「九二共识」的构建者之一,如今见到「九二共识」被台湾各方面凌迟到如此地步,真是痛心疾首。回望「九二共识」,我认为至少它维持了两岸30年的和平发展,倘能继续坚持,相信两岸必能共同携手走向美好未来。

我长期关注两岸和平发展与中国未来,如今虽已进入垂暮之年,但仍愿对大陆方面的决策者提供几句肺腑之言:

(1)武统乃中华民族的悲剧与浩劫,绝不可出此;

(2)在追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统一不必要是必备的条件或构成元素;

(3)欲求心灵契合,必先争取台湾民心,当从速与台湾各政党建立沟通渠道,特别是──执政的民进党(不管在朝在野,民进党终究是解决两岸统一问题,不可或缺的角色之一);

(4)过分强调结果论(如一国两制的台湾方案),而忽略过程论,是大陆对台政策的最大败笔;

(5)应积极思考如何加快步伐,促成两岸整合与融合的具体政策,如先求终止敌对,建立军事互信,建立共同市场,走欧盟路子,采两德经验;

(6)延续并发扬「马习会」的精神大开大阖,接受「一国两府」存在的现实,从此出发与台湾平等协商、互助合作、徐图统一。

(作者为海基会副董事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