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千岛湖事件改变大陆认同（欧阳圣恩）

1994年08月03日抗议千岛湖惨案。（蔡明德摄）

1987年11月政府开放大陆探亲之后，老百姓也能前往旅游，大陆给予许多方便与优待，赢得不少台湾人心。但是7年之后，1994年发生「千岛湖事件」，根据当年4月15日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受该事件影响，台湾民众支持台独的比例高达27%，创下历年来民意调查的最高点；《联合报》民调更指出，台湾赞成与非常赞成台湾独立的民众大幅升至42%，强烈冲击两岸关系，显示台湾民众因该案产生仇视大陆的心态，改变对大陆的认同。

27年之后，笔者站在历史后端来回顾这件惨案的感想是：由于两岸缺乏互信、处理新闻在认知上的差距、意识形态的迥异、大陆封锁新闻否认劫杀的官僚作风、李登辉仇中的火上加油，使一件可以理性处理解决的刑事案件扩大为难以收拾的政治事件，更是两岸恢复和平交流之后最重大的裂痕，台湾人民再度仇视大陆的开端。

美丽湖景成杀人坟场

1994年3月31日大陆观光船「海瑞号」在浙江杭州淳安县千岛湖游湖时遭歹徒夺财焚船强迫致死，罹难者包括台湾游客24名、大陆导游和船员8名共32人，全船无幸存者，刑案成为政治事件。

中共同意罹难者家属50余人到大陆处理善后，却因涉及敏感的司法管辖权问题拒绝海基会人员前往协助，也不同意将冷藏尸体运回台湾，所有遗体迳行就地火化，台湾当局和罹难者家属对中共先封锁消息再否认是杀人案件的做法表达强烈抗议。

中共对此事件相当困扰，开始宣称是意外事件的谎言被台湾记者戳破之后急着破案，但在未抓到凶手了解案情前仍坚称是意外船难。因为公安单位知道在缉凶破案之前不宜公布案情以免打草惊蛇（台湾侦办重大刑案也是如此）。可是在那时代两岸缺少互信，因此台湾斥责中国政府蓄意杀害台胞。

6月10日3名凶嫌被逮捕进行司法审判时，中共只发旁听证给立委吕秀莲、律师许文彬、《中国时报》、《联合报》、中央社和老三台电视记者；海基会人员仅能以「个人身分」前往旁听，不具备两岸中介单位所具备的协调、协助、沟通能力，犹如武功被废除的侠客，毫无功能作用；当时人在上海的海基会副秘书长石齐平也被禁止前往现场了解案情，因此海基会决定不派人到场。

有关赔偿问题是由出团的长风旅行社、旅行业同业公会、家属直接和大陆地方政府洽商，海基会完全使不上力量，罹难者家属在台湾公开指责海基会无能，悲伤的家属们不满情绪的发泄实属正常，但海基会已倾全力想赶赴现场给予协助却被阻挡无法入境。

海基会在千岛湖事件中负责处理两岸紧急重大事件的任务，受制于中共无法达成，交流预算几乎被立法院删除并禁止海基、海协所有后续事务性谈判，文教交流停顿4个多月，此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5月1日至16日台湾更暂停民众赴大陆探亲旅游，经济部停止审核批示赴中国大陆的投资案。

案发前一年超前部署

案发前一年，1993年笔者担任海基会旅行服务处长时，曾率四人小组超前部署赴千岛湖、黄山考察旅游环境及风险评估。犹记2月中旬笔者从杭州驱车赴千岛湖旁淳安县的小镇建德（此处有码头），访查了解当地民情环境并住宿一夜后，搭船展开实地考察，在千岛湖的另一端码头搭专车前往黄山。

千岛湖是1959年兴建的一座水库，距离杭州、黄山各150公里，景区总面积982平方公里，湖区面积573平方公里，枯水期星罗棋布的1078个岛屿（其实就是建水库后被淹没的小山头）会陆续浮出湖面，平时约可看到400座小岛。

由于早上预定搭乘的快船没来，船老大也联络不到，全程陪同的大陆海协会处长临时商调小型慢船巡视千岛湖，几位船伕在甲板上打麻将自娱。笔者访谈他们对千岛湖旅游的看法，船老大表示这几年正在陆续开发建设中，游船和船伕都受到列管，附近居民纯朴，除了会向游客兜售水果土产外，旅游非常安全。由于是慢船，一趟4小时的千岛湖考察历经6小时才到达深渡码头；在碧波万顷，宁静的湖光山色中我们确实感受不到危险，未料一年后被列为高风险旅游区。

千岛湖位于浙江淳安县，湖泊是因1958年建新安江水库形成的人工湖。（徐尚礼摄）

台湾也有一个千岛湖观光景点，位于新北市石碇，是翡翠水库的上游水域，因为兴建水库而遭淹没，居民被迫迁村，当地景色秀丽，茶园林立，被称为「千岛湖的失落村庄」。

大陆千岛湖范围辽阔，虽然寂静荒凉，却是山峦叠翠、烟波浩渺。除猴岛上的野生猴群停留在岸边有伤人之虞（那时无法上岸），整个旅游环境极具发展潜力。当年湖畔四周只有小宾馆，历经20年开发已有跨国的洲际度假酒店、喜来登酒店、皇冠假日酒店、绿城度假酒店，成为知名的度假旅游景点。

1994年千岛湖旅游在旅行社的宣传下已逐渐热络，但意外总是人生的一部分，海瑞号游船上的台湾旅客就不幸遇上死劫。

刑案成两岸政治事件

千岛湖事件本来是刑事案件，其独特之处在于遇难者主要是台湾游客，于是一件刑事案变成政治事件。案发后中共封锁消息，禁止随意采访，并宣称这是一件意外火烧船事故。台湾媒体在这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记者追查真相各显神通，是天职也是竞争，但造成的深远影响却是始料未及。

中共在最近几年对这案件已有详尽的说明，也承认初期的错误作法，虽然是单方面的说法却符合当时中共维持两岸和谐、沟通互动的本意。而且海基、海协两会在前一年，1993年4月举行的辜汪会谈才开启两岸谈判、和平交流的时代，双方在愿意「搁置争议，求同存异」的共识下沟通往来，中共当局似不可能片面破坏两岸中断了40多年的僵局与敌意，但是当地贫穷的混混歹徒却搅乱了全局。

千岛湖命案发生在1994年3月31日下午4点多的猴岛附近；浙江省淳安县公安局表示在次日上午8点才接到报案，警方赶到现场发现游船烧得只剩空壳残骸，船底仍有浓烟冒出。但是台湾光华杂志（新闻局出版）1994年5月号报导，另一艘同行的游船黄山号在发现海瑞号失踪后，当晚就向当地公安单位报案。报案时间是救人的关键点，两岸公布的资讯有明显差异。

警消人员在船上1、2层船舱没有发现尸体，底层船舱积满水，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将游船的残骸拖到岸边。不久获悉海瑞号载的全是台湾游客，包括24名台胞，大陆导游2人，船员6人。在那时把台胞奉为上宾的时代，24名台胞集体失踪是天大的事，警消紧急向上级通报。

这些台湾游客是3月20日从广州入境，游览成都、重庆、三峡、武汉之后，31日从安徽黄山市的深渡码头上船，计划到千岛湖中的佛教胜地、充满禅味的蜜山岛山顶蜜山禅寺礼佛之后，在茶园镇毛竹源码头上岸住进建德县清心宾馆，次日取道杭州返台。

案发当晚八时还没看到海瑞号靠岸，码头工作人员认为他们可能驶向其他码头上岸而未在意；当时手机还不普及，联络不到游船却也没向公安和上级报告。

但是第二天早上接获报案赶到的公安局刑警支队长刘勇健觉得事有蹊跷，立刻出动20多艘船艇在案发水域和附近40公里湖面、山湾岛屿展开搜索，空军也加入搜寻，没有任何船客遇救的消息。当天下午4时，海瑞号余火扑灭降温后抽干积水，刘勇健下底舱勘查，骇然发现32名惨不忍睹的遗体。

千岛湖事件出事船只「海瑞号」船上被烧后的痕迹。（叶清芳摄）

底舱有17坪，高近两公尺，是一个货舱，平时要用折叠梯才能下到舱底，可是这铁梯不见了。如果游船起火，游客会往湖里跳而非跳到舱底自寻死路，刘勇健直觉认为这件船难不是单纯的意外事件，而是涉及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案件。

台湾旅行同业公会三人代表火速于2日连夜由上海赶路，3日上午10时抵达千岛湖，但被禁止接近出事现场。遇难者家属50多人在4月4日赶到淳安，获告是一件游船意外事故，这谎话是中共地方政府犯下的重大错误。

因为4月1日下午地方政府就判断这不是意外，4月2日杭州市公安局对所有遗体进行检验，法医验尸结论为遇难者进入底舱前仍活着，船上人员极可能受暴力胁迫进入底舱，被焚烧和窒息而死亡，是有计划的谋财害命。

4月5日国务院介入调查，派国家八大高级刑侦专家之一的法医陈世贤负责处理全案，我熟识的浙江省台办主任马光武是位对台胞非常热心友善的高干，他也积极投入协助查明真相；4月6日陈世贤到海瑞号残骸现场反复查证，心里终于有谱了。

这时全案已闹得沸沸腾腾，国际上也相当关注此案，台湾方面宣布案情未查清之前，停止两岸间一切交流。

官场上通常有两个传统，一是瞒上不瞒下，私下解决结案，避免遭处分；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低调处理。可是台湾整个旅游团被灭团，非同小可，不能私了，于是从淳安县上报到杭州市、浙江省政府再到国务院中央，全力查缉凶手找出真相。但是浙江省政府在匆忙情况下未经深思，对迅速赶到的受害者家属以固有心态隐瞒事实，以为赔偿道歉就可解决纷争，这一步走错导致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

罹难者家属要求证据来证明是意外船难，最后才谈赔偿，这和中共当局以往处理灾难意外事件只重赔偿的模式不同。而且台湾的媒体10余人在4月2日就伪装成罹难者的外甥、姪子、女婿、未婚夫、妹夫，在4日和家属一起到达淳安，让中共匆促期内无法查明他们真实身分。

台湾记者的观察敏锐

记者职业的观察力、判断力与采访刑案经验，加上没有当事人痛彻心扉的哀伤与迷惑，很快就发现绝非意外事故。这些记者也怕被识破身分遭驱逐，因此多用闽南语交谈，但此举反而引起公安的怀疑与注意，而调来一批懂闽南语的福建人展开谍对谍的工作。

4月4日午夜12时双方达成共识，家属勉强同意遗体就地火化，罹难者每人获赔人民币13万5000元（超过1990年10月广州白云机场劫机空难死亡台胞的赔偿，记忆所及是赔偿4.5万美元，当时汇率是1美元相当27.5元台币）。

5日在淳安举办追悼法会和追思弥撒，6日集体入殓，7日在富春江桐庐市火化，8日家属捧着骨灰到杭州，9日上午经香港返回台湾，同日行政院新闻局举行国际记者会，李登辉抨击中共政权像土匪，台湾民情愈形激愤。

但是台湾记者提出关键性的疑问才揭发真相，一是为何遗体上半身碳化，下半身完整？如果是意外火灾应该是整个被烧毁，而且所有财物完全不见。二是受害者当中有不少青壮年，还有6名水性很好的船员，船上还备有救生圈，怎会集体逃向舱底？

浙江省政府一直到4月12日还坚持说是意外事故，结果反而欲盖弥彰，因为烧柴油的海瑞号舱底多了一个不该有的汽油桶，重20公斤的折叠铁梯不见了，底舱壁上有许多圆形凹陷以及一个没有爆炸的炸药包（受潮未爆）。

法医陈世贤证实32名罹难者是被烧死，因此尸体血液中的碳氧血红蛋白浓度高达40～60%，肺和其他器官里的烟尘和碳末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现象，证明死者是遭到武装暴力抢劫再焚船灭口。

实际经过是歹徒盯上台胞当天搭乘末班的「海瑞号」，傍晚时刻持猎枪斧头上船后，逼游客交出财物，骗说只要钱不要命将台胞及船员赶至船舱底部，打开船上的消防栓向底舱灌水准备沉船，并用猎枪霰弹射击船舱恐吓，再将爬上甲板的铁梯收起泼上汽油、丢炸药点火让船上32人全部命丧火窟。

死者身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面，歹徒泼下去的汽油是飘在水面上燃烧，所以尸体才会一半焦黑碳化，一半完好。船用柴油的燃点是220度，是在火灾后才能点燃，舱壁上的凹陷是猎枪霰弹造成的。

海瑞号是艘将近百吨的游船，一般的游船和渔船追不上它，要拦截海瑞号必须是摩托艇或水上摩托车，而且歹徒持有枪械刀斧炸药才制得住游船上的青壮年。

经由上述诸多迹象和附近居民提供的线索，凶手身分逐渐被拼凑出来。由于公安单位对外都说是意外事件，所以3位凶手以为作案手法天衣无缝，继续留在淳安县；而淳安是山区，对外的几条道路已被封锁严密监控，歹徒相貌也已获悉，根本也无法逃离。

调查存疑仍被当悬案

4月15日公安循线逮捕了22岁无照营业水上摩托艇的主谋吴黎宏，后来又逮捕另外两位共犯胡志瀚和余爱军，在他们住家找到受害者的财物，4月17日警方宣布破案；同日中共首度承认千岛湖的火烧船事件是一桩经过策画的「谋杀、劫财兼毁尸灭迹」的恶行。

千岛湖凶案三名被告聆听宣判。（叶清芳摄）

4月18日国务院总理李鹏特别对此案发表谈话，凶手应受到重惩；5月8日，中共同意在海协会与公安的陪同下，海基会人员与法律、鉴识科技专家、刑事专家侯友宜等人可以调查「海瑞号」的船体，结果又引发多项疑点与纠纷，因此即使中共公布详细案情后，在台湾仍被视为悬案，但已无法查证。6月12日杭州市中级法院宣判3人判处死刑，6月19日执行枪决。

回顾往事不胜唏嘘，两岸经由军事冲突、冷战对峙、和平交流，千岛湖事件政治化制造了新的刻版印象，到今日台湾的仇中反中去中国化，进入1949年以来最严峻危险的时刻，濒临战争悬崖，真是世事莫测难料！

（作者为文史工作者）

【未完待续，欧阳圣恩专栏每周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