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唯一的「反塔利班」之國?塔吉克獨裁者與阿富汗變天之戰
当全世界开始默默接受塔利班作为「阿富汗合法政权」之际,仍有一个国家打算与神学士们「死斗」到底?图为洗劫巴格兰空军基地,一身花俏打扮的塔利班战士。 图/路透社
文/孙超群(The Glocal研究员)
阿富汗变天已经两个月。虽然没有国家承认塔利班政权,但却有国家开始愿意与他们打交道。
大部分邻近的中亚国家,包括乌兹别克、吉尔吉斯、哈萨克、土库曼,以及巴基斯坦都已经与喀布尔新政权建立官方联系,派官员到该国与塔利班代表会晤,商讨经贸合作及提供人道援助。多个中亚领袖亦表明,要与塔利班恢复合作交流,可见他们开始承认其「事实上政权」。
然而,有一个中亚国家迄今不像他们般面对现实,仍坚持与塔利班对抗到底——就是塔吉克。
塔吉克总统拉赫蒙(Emomali Rahmon)曾在多个公开场合批评塔利班,直言不讳地拒绝承认没「包容性」的阿富汗政权,斥他们违背承诺,拒建容纳不同政治力量的过渡政府,更称该国国家结构应由阿富汗公民以「全民公投」决定。另一方面,他又收容阿富汗反塔「潘杰希尔反抗军」的塔吉克族分子,上月初亦追授该国第三高荣誉「索莫尼勋章」予 90 年代「北方联盟」塔吉克族领袖马苏德(Ahmad Shah Massoud)和拉巴尼(Burhanuddin Rabbani)。塔吉克每个动作,都高举着反塔旗帜,成为阿富汗国外反塔阵营的最大基地。
的确,拉赫蒙有理由反对塔利班当政。除了为阿富汗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族发声之外,这中亚最脆弱国家亦警惕来自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威胁。可是,当听到拉赫蒙要求塔利班以民主方式组建政府,其实十分奇怪。难道这位独裁者会是民主斗士吗?对待阿富汗问题,拉赫蒙表面上拥抱人权民主价值观外交,但他这样煽动民族主义,背后其实充满现实政治计算。我们该如何洞悉拉赫蒙的虚实?
塔吉克每个动作,都高举着反塔旗帜,成为阿富汗国外反塔阵营的最大基地。图为8月份喀布尔陷落之际,在边境与俄国大举军演的塔吉克装甲兵团。 图/美联社
「难道这位塔吉克独裁者会是民主斗士吗?对待阿富汗问题,拉赫蒙表面上拥抱人权民主价值观外交,但他这样煽动民族主义,背后其实充满现实政治计算...」图为塔吉克的强人总统拉赫蒙(左),昔日访问喀布尔时与前阿富汗总统卡赛(右)近距离交谈,在阿富汗沦陷后,卡赛留在了喀布尔,并口头支持塔利班新政权。 图/法新社
▌阿富汗乱局对塔吉克有多大威胁?
对当政接近30年的拉赫蒙来说,这次面对「老对手」塔利班东山再起,绝不感到陌生。因为根据过往经验,阿富汗局势与塔吉克的利益攸关。两国之间拥有长达 1,344公里的边境,而且塔吉克边防实力比其他中亚国家脆弱,因此较容易受到来自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势力渗透。
回想起1991年塔吉克从苏联独立,翌年就陷入持续五年内战,经历该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当时亲俄的杜尚别政府,对抗由不同力量组成的联合反对组织(UTO),组织由兴姆玛佐达(Mohammad Himmatzoda)等人创立的伊斯兰复兴党(TIRP)作为先锋,广纳不同政治势力。
但反对阵营龙蛇混杂,立场较激进的伊斯兰好战分子也渗入其中。恶名昭彰的原教旨伊斯兰组织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IMU)就是其一,由纳曼加尼(Juma Namangani)及尤达谢夫(Tahir Yuldashev)等人创立。他们主张以武力推翻中亚世俗政府,建立伊斯兰国度,推行保守伊斯兰律法。在 1997 年内战结束后,TIRP 接受杜尚别政府的分权协议,IMU 则因为立场不同,与之分道扬镳,而 TIRP 内部也有一些强硬派不满兴姆玛佐达向政府妥协,转投 IMU。
重点是,他们多以阿富汗为根据地,穿梭两国边境,发动针对塔吉克或其他中亚政府的恐袭,继续在区内发动圣战。当 1996 年塔利班攻陷喀布尔后,极端伊斯兰势力威胁达到顶峰,支持区内极端伊斯兰势力发展的塔利班,让阿富汗成为了 IMU 等恐怖势力发展的温床。为免政权受威胁,拉赫蒙支持阿富汗塔吉克族领导的「北方联盟」,与塔利班抗战到底。这也成为拉赫蒙与阿富汗塔吉克族结下友谊,与塔利班埋下仇恨的主要事件。
图为塔吉克内战中,受重伤的总统派军队。在1997年的终战和谈中,几支反对派的原教旨激进主义部队拒绝政治和解,并遁入阿富汗境内受塔利班政权庇护。 图/路透社
为了阻止塔利班治下的「恐怖主义回流」,塔吉克等前苏联国家也大力协助北方联盟的武装抵抗。图为北方联盟在2003年的缴械统整行动,在美军与北约的要求下,北方联盟的军阀从潘杰希尔河谷交出了俄制的「飞毛腿」短程弹道飞弹,但根据北方联盟的说法,这批弹道飞弹是马苏德从苏联撤退基地中「缴获」的武力。 图/欧新社
「潘杰希尔之狮」老马苏德(左),是阿富汗塔吉克族的领军人物,也是北方联盟的英雄领头人。老马苏德在2001年911事件之前被盖达设计炸死,而他的儿子小马苏德(右,图为2003年他14岁时主持父亲忌日的照片)则成为目前反塔利班联盟军的联盟人物,只是短暂的抵抗已被镇压分解,小马苏德本人据传也逃到塔吉克。 图/欧新社
内战结束后的20多年,拉赫蒙总算站稳脚跟,顺利巩固政权。在美军及北约军队驻守阿富汗的背景下,该国恐怖主义组织与中央政府之间的势力,能够保持平衡。在 2000 年代初期,IMU 仍会穿越边境,在中亚国家施袭,但随着纳曼加尼与尤达谢夫先后被杀,IMU 也渐渐式微。即使在 2015 年他们对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IS-K)宣誓效忠,势力也不如当初。
只不过,一鸡死就有一鸡呜。近年塔吉克的确是最受极端伊斯兰势力威胁的中亚国家。2018 年 7 月,5 名 ISIS-K 恐怖分子驾着汽车撞毙了 4 名外国骑单车客。这次 ISIS-K 在中亚发动的首个恐袭,引起了广泛注意;同年 11 月,塔吉克北部城市苦盏一座高度设防监狱发生暴动,ISIS-K 囚犯袭击狱警,造成至少 27 人死亡;翌年 5 月,ISIS-K 也在该国发生类近的监狱暴动,29 人亡;半年后,官方称 20 名 ISIS-K 分子从阿富汗越境进入塔吉克边境发动恐袭,造成多人伤亡。可见极端组织在塔吉克的行动,比同区国家还要多。
最近美国撤军阿富汗,塔利班乘势再起之际,其实发生了一件值得让拉赫蒙警惕的事件。《自由欧洲电台》及塔吉克媒体留意到,塔利班让不少塔吉克族加入旗下,甚至让一位疑似是塔吉克伊斯兰恐怖组织「安拉战士」(Jamaat Ansarullah)的好战分子,主管邻近塔吉克两国边境巴达赫尚省五个地区的安全事务。说起「安拉战士」,其创立人塔巴罗夫(Amriddin Tabarov)曾参与过 90 年代塔吉克内战,之后转投 IMU,并在 2010 年与一众同族战士另起炉灶,成立组织。2012 年,塔吉克最高法院宣布「安拉战士」为恐怖组织。其后,2016 年塔巴罗夫被阿富汗攻府击毙,但不阻组织发展,与阿尔盖达、塔利班等不同组织仍有密切往来。
目前,拉赫蒙面对塔利班上台后的潜在威胁,采取宁紧勿松的对策。拉赫蒙曾表明,阿富汗或成为国际恐怖主义温床。塔吉克除了不断举行阅兵及进行军演之外,亦拒绝接收阿富汗难民,因为担心恐怖组织借此渗透。
图为2021年10月8日,阿富汗北方昆都士的什叶派清真寺遭到ISIS-K恐怖攻击,现场至少50人死亡。 图/美联社
图为喀布尔街头抢办护照欲逃出国的阿富汗民众。尽管塔吉克坚持指控塔利班的恐怖威胁,但塔吉克却也拒绝收容阿富汗难民入境,以防恐怖组织借道渗透。 图/路透社
▌恐怖主义威胁是否言过其实?
拉赫蒙紧张应对阿富汗局势,背后岂止是担心恐怖主义的威胁?
智库卡内基莫斯科中心研究顾问 Temur Umarov 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见解。中亚国家以往的确受恐袭威胁,而且塔利班上台,也许无法控制境内其他激进好战组织。然而,他认为大家不应夸大极端伊斯兰主义教对中亚地区的威胁。中亚国家长期一直处于边境混乱的状态,他们早已习惯应对,因此局势很难用「危急」去形容。
拉赫蒙心自肚明,即使塔吉克饱受极端宗教主义威胁,但局势是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的。而且,即使中亚国家和阿富汗大多数人都是信奉伊斯兰教,但其宗教发展轨迹十分不同。就算像 TIRP 之类的反对派挑战杜尚别政权,也不会以极端宗教主义自居,大众亦不会欢迎。
对外方面,他则把握着国际镁光灯聚焦在阿富汗乱局的契机,致力表现出反塔利班、反宗教极端主义的立场,重塑国家形象之余,亦向外界表现出塔吉克在地缘政治上的价值——若果塔吉克失守中亚边境,就会威胁到俄罗斯以至其他中亚国家的安危。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这位高压独裁者不断挑衅塔利班,又提出以「民主方式」解决阿富汗国内问题这些「奇怪要求」,可见他刻意与塔利班维持高度紧张的关系,以达到他的政治目的。
图为访问莫斯科与俄国总统普丁互动的拉赫蒙。 图/欧新社
▌独裁者如何「安全化」恐怖主义?
以反恐之名行独裁之实,是专制政权打压政敌的惯用技俩。独裁者可任意将管治问题,定性为外部势力或恐怖主义的「安全问题」。可是,「安全」概念可以十分模糊,到底甚么才算是「安全问题」?谁来定义「安全」?
传统安全理论一般会以国际关系理论中「现实主义」(Realism)的观点,以客观的外部军事威胁去诠译「安全问题」。然而,新安全理论的观点则截然不同。其著名理论家巴瑞布赞(Barry Buzan)等人提出「安全化」理论(Securitization Theory),认为「安全问题」是主观的、定义是开放的,可透过主体间的互动建构出来的概念。
具体是安全化行为者(Securitizing Actors,一般指国家和政府)透过言语 – 行为(Speech-act,指一些具体的官方论述、宣传或行动),指涉某一对象或社群(Referent Objectives,例如恐怖分子或异见人士)具存在威胁,因此政权得到了公众认可,任意动用社会资源解决这「安全问题」。
独裁者可任意将管治问题,定性为外部势力或恐怖主义的「安全问题」。可是,「安全」概念可以十分模糊,到底甚么才算是「安全问题」?谁来定义「安全」?资料示意图:塔吉克警察的边境补抓行动。 图/美联社
当然,新安全理论并不认为「安全问题」定义仅由一人决定,而是需要透过说服群众去建构出来的。能否成功说服群众,还需取决于客观环境(或催化条件,Facilitating Conditions)及安全化行为者的权威。放在塔吉克的个案,客观环境就是区域局势,以及塔吉克民族主义。奥利维夫提出了「地区安全复合体理论」(Regional security complex theory),认为一个地区或国家之间的安全环境互相关系,从而按地区权力结构分怖,形成一个个地区「命运共同体」。
例如基于历史及现实政治缘由,阿富汗与中亚可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在现时的局势条件下,拉赫蒙以捍卫阿富汗塔吉克族的利益,更有说服力去说服群众,定义塔利班及潜伏阿富汗的恐怖组织为威胁国家的「安全问题」,营造恐惧的政治气氛,为日后推出更多专制的「反恐」措施铺路。因此,阿富汗局势确实为拉赫蒙缔造了有利条件,收紧国家本来已十分渺小的自由。
拉赫蒙清算国内政敌并不是新鲜事,更不需要特意借阿富汗问题去巩固统治,他早在 2015 年已取缔该国唯一一个反对党 TIRP,又在翌年把10多位反对党领袖关进大牢,此后又不断拘捕及打压异己。
但是随着拉赫蒙年事已高,特别是近年不断谣传他出现身体健康问题,因此他需要确保家族在万无一失、牢牢稳固权力之下,让其长子埃莫马利(Rustam Emomali)随时交接国家最高权力。其实,拉赫蒙最近已静静地加推法案,进一步打击非法宗教教育。但以塔吉克过去的经验,政治异见者往往被当局标签与极端宗教分子有关。所以拉赫蒙的用意,不言而喻。
「所有的战略决定,都是个人权力问题。」图为独立国协的三大强人,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左)、俄国的普丁(中)与塔吉克的拉赫蒙(右)。 图/欧新社
▌「消费」阿富汗问题,对拉赫蒙利大于弊
除了利用紧张局势来巩固统治,拉赫蒙也很懂得运用这机会,让国际社会关注阿富汗政局同时,将焦点放在塔吉克身上。一方面,拉赫蒙突显与众不同的政治立场,成为区内唯一一个拒绝与喀布尔合作的中亚国家。另一方面,他更可以借此表现出塔吉克在地缘政治上的价值,增加国际政治筹码。
先前提到,塔吉克算是中亚五国中最脆弱、最受恐怖主义威胁的国家。而在阿富汗问题,俄罗斯的利益是与塔吉克的命运相连的,塔吉克受安全威胁,必然威胁俄罗斯。俄罗斯国内有 200 万中亚移工,中亚地区的人口流动容易渗透该国,这点让俄国相当关切。如普丁曾强调,当务之急是防止恐怖分子伪装成难民进入邻国,阻止激进伊斯兰主义从阿富汗蔓延出去。
在这形势下,俄罗斯在军事上更加重视中亚地区。除了早在 7 月塔吉克已获得俄罗斯及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的安全保证之外,最近俄罗斯更频频在塔吉克举行联合军演。单单在 8 月至 9 月,两国已在塔吉克国土内举行过数次联合军演,俄军方更透露 10 月还会在该国举行三次。军演以外,俄罗斯亦加强在塔吉克「第 201 军事基地」的军备。由此可见,塔吉克利用区域形势,获得俄罗斯重视,进一步巩固塔吉克的安全环境。
拉赫蒙在国际政治上「消费」阿富汗的安全威胁,对自身利多于弊。这绝非低估塔吉克所面对的政治风险。只是,就算塔吉克有多脆弱,面对多少零星恐袭,像拉赫蒙这样的老练政治家一样能以高压手段,确保塔吉克政局稳定。唯一变数是,拉赫蒙的权力交接能否顺利完成。
阿富汗变天,碰巧可让他当成工具加以利用,升级「安全问题」,不但能有效延续他的独裁统治,更能在瞬息万变的国际政治中,突显这中亚穷困小国的价值。
塔利班只是拉赫蒙的「虚晃一招」而已,但在瞬息万变的国际政治中,谁又能确定这种假意增压会不会玩火上身呢?图为玩碰碰车的塔利班战士。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