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读·书” | 陈嘉映《走出唯一真理观》
在哲学领域,陈嘉映是很好的值得信赖的教师。他擅长将艰深的哲学思想予以清晰地表述,又不丢失其中蕴藏的深度和广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堪称难读,但陈嘉映的《<存在与时间>读本》却明晰易懂,这里面有一种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功夫,绝非一般满口哲学套话、以己昏昏使人昏昏之辈可以望见。维特根斯坦全集卷帙浩繁,但陈嘉映主持编译的《维特根斯坦读本》尽显选家之眼光,和维氏之精神。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虽然思想迥异,但都是那种重新回到基本问题的哲学家,尤其是后者的《哲学研究》,是某种孩童般赤诚和哲人式深思的奇异结合,我相信这一点也深刻地影响到作为《哲学研究》译者的陈嘉映。他自认以“说理”为业,但说理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他人听从自己的想法,而是为想法不同的人找到某个彼此理解的平台,调整彼此的观念,并达成某种内在的教化。
这本《走出唯一真理观》虽然不是什么专著,但恰恰可以作为“说理”的一个范例,在这本书所收集的诸多对话、讲座和访谈中,我们看到一个努力和他人用日常语言进行深入交流的哲学教育者。而这种深入交流另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即坦诚勇敢,在这本书里也随处可见,譬如谈到八十年代思想活跃时不忘补充道,“这种活跃跟那时候学术门槛比较低有关系”;在大学讲座上谈到教育时不讳言其和洗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谈到自己工作时,他说,“我在一个领域工作一段时间,放下了,又到下一个领域做一点儿。那些领域还没有人做,荒芜着,或者,做了,但做得相当差,比我还差很多,甚至完全不得要领,我坦率说是这样。所以,虽然我对自己做的工作从来都不满意,但我也没有觉得那么后悔,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的能力很有限,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大概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
对陈嘉映而言,哲学不是一个个新发明的概念、名词和理论框架,哲学也不是哲学史和诠释史,哲学是一种思想践行,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有心读者在读完这本书之后,或许会对何谓思想,乃至何谓哲学,有一点新的认识。
(以下为诵读文字)
《走出唯一真理观》节选
我(刚才)提到哲学已死这话,愿意做哲学的年轻人听来,这怪丧气的。我个人理解,哲学的终结大概是这个意思—哲学是求真的思考,目标是无所不包的唯一的真理体系。简单说,两个方面,一个是真理性,一个是唯一性。很多人,包括我,不再接受真理的唯一性。非把两者连在一起,有些人就干脆放弃了真理性。我的想法不是这样,我认为,一方面要放弃唯一性,另一方面要坚持真理性。这是有点儿难的,但难的才有意思。
放弃唯一真理这个想法,并不是要引来粗俗的相对主义结论。尼采提倡“视角观”,用后来的话说,他不接受上帝之眼。各有各的视角,这的确可以导致相对主义,但相对主义是绝对主义的一种变体,把自己的视角视作无法调整的。其实,我们在对话中时时都在调整自己的视角。能对话就不是相对主义。我一直说,我们不能靠把一切都归拢到一个绝对的观点之下来克服相对主义,真能消除相对主义的,相反是这样一种东西:你要深入到自身之中,了解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你实实在在相信一些什么,你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做点儿什么。这时候,你的信念和行动是实实在在的。但并不因此,此外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虚假的。跟你不同的人,跟你冲突的人,他有他的实在。在具体的思考和行动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对话、互动。是的,他有虚假的虚幻的东西,因此你要与他一争,但这个过程是双方的,你也有你的虚假和虚幻,你也要在这种争执中变得越来越实在。
如果我想的对(头),那么,可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叫不叫它哲学?哲学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思想还远远不会死。愿意思考的年轻人,一代一代都会涌现。跟我们相比,年轻人有优势。单说外语,他们明显比我们这代人强很多。他们受到更正规的学术训练。但我希望他们不要把眼光拘囿在学院范围之内,要把学术上的问题跟他自己人生的问题,跟他时代的问题连到一起。即使说到表述方式,也不要完全限制在学院论文体上。实际上,我很怀疑像从前那样做哲学还有多大意义,需要更诚实地面对我们的真实处境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