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和曾永义老师的晨间漫步

作者与恩师曾永义老师合影。(高自芬提供)

曾永义老师上课神情。(高自芬摄于2009年6月)

椰林大道白茫茫的,晨雾中,一个人影骑着脚踏车晃过来。

「曾老师,早!」刚跑完操场的我气喘喘地。「早啊!」曾永义老师停好脚踏车,站在文学院白流苏树下和我闲聊。

「最近有写什么作品吗?」

「报告老师,最近我得了一个文学奖。」

「哦?」老师点点头笑一笑,「我最近也得了一个学术奖。」

我向老师敬礼,笑着递上刚刚在树下捡到的一颗绿橄榄。

二OO八年从花莲搬回台北,到台大旁听曾老师的「宋元戏曲选」,文学因缘让我和曾老师相隔多年后,又有了一次温馨接触。

「这是我的徒儿!」

每次遇到老师友人,他总是这样介绍;很惭愧,我并没有好好向曾老师学习,倒是当年婚礼上请老师担任「女方贵宾」,得到了他最真诚的祝福:「两位新人『郎才女貌』!也是『女才郎貌』啊!」那天老师开心地多喝了几杯,红红的笑靥浮现深深的酒窝。

发现老师的酒窝,是在大二诗选课堂上。

那是春天,曾老师以「杜鹃」为题请同学自由发想,并选出几首诗讨论;忽然,看到我的作业被抄在黑板上:

「昔时少年梦,今为尘上灰。含泪问杜鹃,春归人不归?」

曾老师说,原作其实更切合少女情怀,琢磨后我保留一些「古味」,略改为:

「少年多绮梦,而今属阿谁。夜半子规鸟,春归人不归?」

座位上的我一擡头,刚好看到老师念诗时右脸颊漩出的酒窝。

后来,老师真的和艺文界朋友组起了「酒党」,当上「党魁」,把盏为乐的柔性酒党「尚人不尚黑」──凡属「黑心黑手黑道黑幕黑金黑权」必除,因此去掉「党」字当中的「黑」,主张「人品人格人性人情人趣人味」的「人间愉快」;这不就是曾老师在大一国文课提示的,生活要养成担荷、化解、观赏、包容的能力,像藐姑射山神人的逍遥,像陶渊明面对南山的悠然,蹴开足下,以期「步步生莲花」?

多年来,曾老师以这股「飞扬跋扈」的动力在学术界闪耀着光芒,研究、著述、讲学、指导研究生、推广戏曲文学,以贯穿古今两岸的格局,突破传统学界对戏曲的看法,二O一四年荣膺中央研究院第一位「戏曲院士」,更于二O一六年以杰出成就获颁二等景星勋章。

「恭喜老师!」

那个冬天,在国家戏剧院看表演巧遇曾老师,开心地向老师祝贺。

曾老师只淡淡一笑,亲切地问「最近有没有新作啊?」

我说,春节快到了,做了一副对联,念给您听喔。

上联「自在得其乐」

下联「芬芳无所求」

横批「高潮迭起」

中间一幅小水墨「仙果下凡」

曾老师听了哈哈大笑,拍一下我的头:「你这个孩子!」

回想某个漫游的清晨,曾老师就像对待自己孩子般,开导了心灵受创的我。

彼时,母亲被一个超速驾驶的年轻人撞上,头部重创,昏迷不醒,日夜与插满身躯的管路搏斗,偶尔睁开一只眼瞳,眼角泛泪……

老师,这是什么因果呢?

曾老师牵着脚踏车,和我缓缓走在微光的椰林大道。

他转头看着我,坚定地说,「这当中没有什么因果,那只是一个刚好;死亡只是一个机遇,只有那些生活过的人才能受到死亡的召唤。」我低着头快哭了。「想想看,妈妈把你教育得这么好,不是已经完成使命了吗?」

曾老师的一番话,让我安心地止住了泪水。

「走吧!我们去吃一碗热粥。」

老师带我在侧门小福利社的木桌木椅上,边吃边聊,聊新的学术计划、优秀门生、制作中的戏曲,也聊到好几年前他生日前后,因为「寿筵」应酬太多,大啖美食美酒,结果被送到台大医院住院两天,「还是粥品比较贴胃啊。」

老师说着,露出缺了上门牙的可爱笑容。

就是这样的笑容,指导着我们治学的态度、方法,写文章的途径该从哪儿切入?展开?转折?结束?也是这样的笑容鼓励我们「放暑假了,好好玩,读一些书,写一篇自己越看越得意的散文;到处访亲问友,青山绿水多走走!」

二O二二年十月初,听说曾老师身体违和,住院了。

一天早晨,恍然梦见和老师在椰林大道走着,他走得很慢、很慢,有点喘:「知道吗,我来地球,到明天就满一辈子了!」老师笑着,一脸满足快乐,仿佛正飙着脚踏车,像「台大六门提督」般巡视校园,快意驰骋。

二O二二年十月十日,曾老师永远离开了他的大书桌,永远离开了我们。

老师的追思礼拜之后,我一个人在校园走着。

下雨了,有一点不想走进椰林大道底端的图书馆借书;忽然傅钟敲响,回荡校园,杳杳钟声流逝着时间,是世界上最庄严的怀念;说不定,下一秒曾老师会踩着脚踏车迎风而来呢。

于是我迈开步子,继续在雨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