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栖居/杨柏林

雕塑与水墨融合,杨柏林突破空间界限,思考作品的多元关系。(杨柏林提供)

杨柏林以其的艺术为人们建立了一座诗意的栖居。(杨柏林提供)

杨柏林拿着手机在展场记录自己的作品。(林国彰摄/杨柏林提供)

1954年杨柏林出生于云林县口湖乡,旋即忆起那也是励志传记《汪洋中的一条船》传主郑丰喜的故乡。杨柏林说他老家金湖村就在临村,这滨海之乡贫穷困窘,世世代代一穷二白。

没曾问他,柏林这个笔名、艺名,灵感来自何处,只知杨柏林原名杨象。只因本名与「洋相」谐音,成为他童年起挥之不去的梦魇。孩子以天真知名的戏谑最残忍,因为不知轻重与适可而止,往往成为霸凌,在受辱者身心上落下挥之不去的重重阴影。笔者认为单名此象非彼象,大胆臆测典出老子《道德经》【孔德之容】的篇章:「其中有象」。命名者期许的命格,如今回顾起来,冥冥中也预设了杨柏林的生命轨迹:善观天象,得识万象,能辨现象,妙取抽象,最后独到地透过艺术之道呈现了众生万象。

杨柏林的生命始于大海,所以即使如今山居,也要保留一面窗开阔的天空眺望海。不由得想起有关艺术大师克莱茵(Yves Klein 1928-1962)年少时的一件轶事。1947年二战结束后某日,克莱因和两个知己阿曼(Arman Fenandez)、帕斯喀(Claude Pascal)一齐躺在南法尼斯海岸沙滩上。三个心大的青少年,就恣意瓜分起了这个世界;阿曼首先要了大地,帕斯喀把文字据为己有,克莱因则要了环绕星球的氤氲空间,因为这是无垠天空的起点。随后三人行开始搭便车,遍游了欧洲大陆。最后这个世界出现了三个一时俊彦:艺术家克莱茵、雕塑家阿曼与作曲家帕斯喀,纷纷以作品形塑了我们对世界划时代的认知。

一个乡下孩子的瞬间成长,往往是在生死一线的那个片刻。退潮的潮间带也许宝藏丰富,充满加菜或转售可以获利的天然宝藏,只是一旦陷于诱惑太深未及时回头,双腿深陷泥淖无法自拔,只有任由海浪吞噬沦为波臣。所幸他有慈爱的母亲耐心带路。谦逊坚毅面对刻苦的母亲,是他终生的榜样和所有的寄托,温柔沉默地牵手带他走过磨脚的砂岸步入棘手的蚵寮,日复一日抚慰也形塑了杨柏林的一生。他说慈母就是度他的菩萨,让他在采蚵划破手的那刻,看到殷红的血没入海水石的妍丽;一擡头望见透过山岩缝隙的阳光洒落成一片金海的灿烂,让他茅塞顿开:大苦大乐比肩而行,极乐寓于剧痛。

父亲则是不讲情面的严父,一次出于误会他贪食,发狠教训了他,盛怒下一手挥去满桌的白粥与小食。神奇的是他擡头仰望翻飞的米粒,竟看到的是满天星斗的灿烂银河。于是他顿悟,父亲是执上帝之手开示他。父亲守着一亩耕地,盐分高又贫瘠,不利作物生养。在杨柏林的记忆中,父亲镇日操劳,收成却往往只不过是少得可怜的几袋花生和番薯。生活的艰苦让年幼的他,只记得父亲那一脸厉色,俨然如秋刀鱼。最后仅有的方寸之地,难逃贱售转作鱼塭,加入不断无限上纲汲取地下水支撑养殖业的行列。他故乡的土地,就这样日益单薄陷落,不断让地与台湾海峡,无异自掘坟墓。想来何其讽刺,先民前仆后继,好不容易跨过黑水沟劫后余生,如今又拱手将来生送葬入黑水沟。

等父亲两分旱地收成后,他就地取材以稻秆为胎、砂土敷体堆成了草泥马。彼时骑上马背幻想驰骋的杨柏林,纵使不知天高地厚,却已有心高气傲的傲骨与鹏举的顶天大志。杨柏林的草泥马,断不只是国骂拟音的呈象,而该视之为云林土地上梦想的投射。由于酝酿的语境不同,发乎情绪的起心动念,最终究竟神奇地团土为凛然的雕塑,国骂升华成了国美。

当土地伦理沦丧,难免天伦、人伦也要崩塌,大量离乡背井岛内移民的义无反顾,俗谚都说云林出鲈鳗黑道。仅有小学毕业学历便离乡北上的杨柏林无畏无惧,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何谓天长地久,也曾汲汲营营于荣华。所谓「天长地久」,本应是指「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人的自私,先追求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结果,就是与万物万代共生共荣之不可能。

眼见前人种树供后人乘凉的金钟尽毁,杨柏林以创作撬起暮鼓晨钟。无怪乎他不停绘制与人等身大小的水墨人物,为不知名的男女造象。这些名之为「剥皮人」的人物,令人想起当代艺术大师龚布理(Anthony Gombley)撼动人心的末世众生相。一样等身大小,一样以水性颜料为媒材,不同的是杨柏林一气呵成,已成叠的素纸舖垫,放任水墨湮晕向整刀垫纸眩染。层层叠叠的躯体自成型态,满地一眼望去如考古遗址墓穴中出土的无名尸骨。当人们关前不顾后地不断自掘坟墓,故乡注定成为异乡。本该奔驰荣归故里的马儿,即使找到了返乡的路,难逃陪葬的命运。

初来乍到首善之都台北,他在书局里谋职,囫囵嗜读尽经典图书自修。听他娓娓道来一路走来自学的种种,笑说笔名德国首府的柏林,不只身形魁梧,其实习性与创作都十足的日耳曼派。他诧异地直说愿闻其详,我当时一时语塞。掩抑在多元多变艺术风貌下的跨领域艺术家如杨柏林者,确实很难一言以蔽之。但是听其言,观其行,真真切切联想起诸多的日耳曼名家。

杨柏林寓居山间,有如歌德(Wofgang von Goethe)寄居威玛(Weimar)接受黑森林的诗意天启,找到属于最接地气的音韵型式色彩;仿佛福德理赫(David Casper Friedric)以壮硕的背影示人,不断眺望大山大水前进未知的新世界;好比海德格(Martin Heideggar)日日在林间小路穿梭散步,反复思索以艺术处世之道;回应波伊斯(Joseph Beuys)以立石种树召唤众人,造就自然地景中的文化丰碑;犹如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以滚筒一再模糊清晰的具象风景,叠出微妙的抒情抽象;像基佛(Anselm Kiefer)在遭战事剥削殆尽的荒原中,狂飙出诗情;自然也叫人想到定居德国的中国异议艺术家艾未未,他一度脍炙人口的草泥马。

杨柏林先前的抽象绘画,形式很李希特,但一个描绘形象一个捕捉心象。德语诗人策兰(Paul Celan)创作的《死亡赋格》(Todesfuge, 1945),激发了基佛为创伤土地谱忏悔之歌,他在麦田、罂粟田、葵花田阡陌纵横,却是一片颓败焦土与伤痕遍野,这是为了寻找民族自明性与自我定位的伤痕累累,知识分子遍体鳞伤匍匐前进。

较之当代华人艺术家,艾未未作为诗人之子,草泥马的调笑,单纯是嬉笑怒骂宣泄的托辞与转译。艾未未的陶瓷葵瓜子装置,横陈于泰德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的廊道当中,在点燃帝国昔日荣光的工业建筑应舖面上,乔装了原该是晒谷场的黄土地。杨柏林纳入植物的作品,不是施慧的装置《本草纲目》,不是黄步青的种子《办桌》,不是黄致阳的《肖孝形产房》,亦非侯俊明《极乐图忏》的现代寓言。

杨柏林跟他们本质上幡然两样,毕竟他完全不是学院章法调教出身。杨柏林深明自己是无法被经纪代理的艺坛孤鸟,因为缺乏辨识度高的统一风格。「永远受到材质的召唤,一等时间到了,机缘俱足,蕴藏材料其中的生命机巧,自然便会充分显露」,杨柏林如此自证,他游移在各种媒材与尺度之间,无所羁绊。

艺术家的永恒命题,无非就是所有人一生的共同命题:面对生命、生活,学会如何自处、与他者相处,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找到一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所。每个人求道之路截然不同,艺术家的艺术探究的价值,自然也迥异,即使彼此作品乍看之下大同小异。

德国诗人赫尔德林(Johann Helderlin)赋长诗写道:「劬劳满载,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t der Mensch auf der Erde.)。诚如海德格引此为名作《诗意的栖居》破题所昭示,终有一死的人,不断创造以哺育千年万代。以诗作为栖居,乃是一种筑造;培育与护育,也是筑造。代代相传的正是诗意的栖居。

1960年Yves Klein在巴黎当代艺术画廊,发表了1949年谱曲完成的单色调交响曲。这献给蓝色的实验性乐曲,搭配行为艺术与装置,前二十分钟以乐音进行,最后二十分钟保持沉默。「我们浸淫其中」,克莱因召唤着天籁与宇宙梵音,希冀以本能的感性,激起人类全面的改革,「祝愿玫瑰在你的十字架上绽放」。杨柏林是礼佛之人,不是玫瑰十字教派信徒(Rosenkreuzer),不过绝地逢生的「蕨醒」,不啻是异曲同工。

杨柏林能诗能艺众所周知,他为草泥马水墨画订的题目,连续念起来就是一首诗。只是面对五光十代的世代,当诗人失去读者,诗不成诗,而歌也不成歌。当读者流失,书失去了解释的能力,那艺术家身处视觉污染的浊世还能如何?献出珍藏的最后的牛樟。台湾特有种的牛樟,日据时代因为适于制作高价工艺品而遭滥伐,近年则因盗采牛樟芝而被盗伐无度。所幸善于由母体生成根株苟延残喘,残根从而蕴藏仅存的自然生机。只是天价的药材,恐怕除了只能给药时惘然的绝症者一丝治愈的希望,却也治不了文明病沉疴已入膏肓的所有当代芸芸众生。

尽管如此,知其不可依然为之,炼金术点石成金金石为开的信念该坚持,艺术家不懈于创作以超渡众生,有如宗教情操般坚贞。杨柏林以其的艺术,就这样孜孜不弃地为我们建立了一座诗意的栖居。

杨柏林《剥皮人‧旱地‧草泥马》绘画、雕塑、装置个展

★日期:即起至12月22日

★地点:华山红馆

(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号华山文创园区中4B馆2楼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