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蕭宇翔/失去春天的春天街

林禹瑄《春天不在春天街》。(图/二十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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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每天都会更改房门号码,以至于没人能找到家。」──埃利亚斯‧卡内蒂。

普鲁斯特决定书写《追忆逝水年华》后,便用三层窗帘将房间密封起来,并在墙上贴上软木板,阳光和闹声隔绝在外,严丝合缝,房间变成了绝对的内在,唯一的光源就是书桌前的灯光,唯一的书写,是教堂里祈祷式的书写。《春天不在春天街》显然并非在这样的状态下写成的,它是迁徙中的产物,它与「居住」一词里所含有的那种安定性无关,它一再出现的动词包括:清空、碎裂、颤抖。她带着「行李箱」,不断前往过渡性的空间:火车、桥、广场。而时间,在诗集里,也都带有一种「不在场」,她写:「在一个满是钟摆的房子里/找不到可供校准的时间」(〈房302〉),时间与空间是这样渗透彼此,解消彼此。

德希达将西方传统形上学称为「在场形上学」(metaphysics of presence),所有讲究本质的、真理的、揭露的、不变的、坚定的、概念性的──德语中的「本质」(Wesen)最初的意思便是逗留、停留、居处──上述一切「定居性」,都不曾出现在《春》里。我们看见的是居住的反面:迁离,解散,打转,「在自由广场,失去住所的鸽群/每天沿着阴影/飞回远方,远方的人一无所有/一路背向阳光/抵达黄昏的广场」(〈在自由广场〉)。当然还有,对本质的遁避,从不摊开、揭示、暴露,而总是「折叠」,如「把自己折得更薄」、「把自己折进行李箱里」、「踩回各自的鞋印/抵达时间新的折痕」,不胜枚举。这些折叠几乎构成一种几何学,包含了作者主体对于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本身,一种情感层次的相互角力、推手、太极。「完美对称的秘密在于/以歪斜抵抗歪斜」(〈房305〉),或「我倾向那些较为边陲的幸福」、「倾向拥有一个膨胀的星系/放逐自己/成为彼此的中心」(〈在砂岛〉)。

一开始,我以记下房号的方式阅读这本诗集中的若干短诗,很快地,便发觉这毫无索引之用,因为房号在书中是打乱的。这无疑也起到了折叠的作用:没有中心,房门全敞开,房与房无区别地流入彼此之中,在记忆里构成嵌套、网格、拓扑的空间──谁在哪?是不重要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蜂巢、蕈菇、鳞片般的整体。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春》中行数较长的诗作?

在〈然后你到了这里〉、〈所有人都起飞了只剩他在原地〉、〈理想的下午〉等诗中,我们可以发觉「重复句」作为特征,出现在诗的前中末段,瞻前顾后,反复发挥折叠的作用。这不只是音乐意义上的纯粹悦耳而已,这种重复,使得诗句在阅读体验里产生「停顿」,使诗行不再往前推进,而是中断,进一步折返。荷尔德林称这种音顿为「悲剧的传送,是相当空洞的,却是真正自由的东西」。换句话说,悲剧(不可复返的失去)只有靠着「重复」才能传达,这是音顿的真义。借用海德格的说法,这是「无声的调音」,是「思考热爱深渊」的结果,林禹瑄以诗歌的方式,所毅然承受的,是那「使我们进入深渊的惊恐心情之中」的「无声的调音」。于是,打开诗集,我们便一再进入那条「失去春天」的春天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