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煮雪的人/如何表現卻不濫情

《原爆诗集》书影。(图/逗点文创结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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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初访广岛,我在平和纪念公园看见一块峠三吉诗碑,上面刻的是《原爆诗集》的序诗:「把爸爸还来 把妈妈还来/把老人家还来/把小孩还来/把我还来 把那些与我有关的/人还来/只要还有人 还有人的世间/把不会崩坏的和平/把和平还来」。原文仅用平假名写成,且没有复杂的文法,容易联想到这可能是一名儿童的控诉,增加了整首诗的力道。翻译过后尽管只能牺牲全平假名的效果,一连串简单明了的命令句,依然能让这些诗句深植异国读者的心——表面上的零技巧,就是峠三吉在此的技巧。

《原爆诗集》的书末赏析中,诗人沈眠提起了「文学能否再现苦难」这个争论不休的命题。其实广岛的作家们也曾为了是否该继续书写原爆,分别于1952年、1960年与1970年代末进行过三次的原爆文学论争。

那些试图描写苦难的作品若是遭遇批判,多半被说不够真实,或者太过滥情。滥情确实是写作者该忌讳的,然而「不够真实」该是针对文学作品的批判吗?或者说,文学作品是否该追求真实?

真实可能是毫无情感的,桑塔格曾在《论摄影》中写道:相较于纪录片中的手术过程令人畏缩,亲眼目睹手术反而毫无不适;真实也可能是暴力的,基于求真而促成的悲剧并不亚于谎言,以真实之名发动的迫害也络绎不绝。人类的和平与温情,也许从来就不是建立在全然的真实之上。这并非说我们不该求真,而是不要轻易为真实代言。

这本诗集在台出版之际,社群媒体的书讯中引用了上述的序诗,果不其然有人去脉络地在下方留言针对日本的仇恨字眼。若是有阅读这本诗集,甚至只要读过公开于网路上的书序,就能够知道作者关怀的对象不只是广岛的人民,而是全人类,大声疾呼的对象是「可能使用核武的任何角落」。这些人却因从小被灌输的仇恨,或是心中轻易断定的真相,而选择忽略原爆被爆者与受难者遗族至今如何批判军国主义,如何批判近年来逐渐右倾的日本政府——这何尝不是二元论轻易为真实代言的后果。

峠三吉在《原爆诗集》中示范了良好的平衡:尽管他无疑经历过广岛原爆现场,多数诗作采用的却是旁观视角,例如〈火焰〉:「被拉往屠宰场的牛群/摔落河岸/一只灰色的鸽子/蜷缩着翅膀跌落桥上。/一个 一个地/从烟灰底下爬出来后/被火吞噬的是/四只脚的/无数的人类。」而〈年迈的母亲〉、〈墓碑〉、〈总有一天〉、曾被选进日本教科书的〈临时包扎所〉等作,则是以母亲、学生、少女等他人的视角书写。这些作品显然并非诗人的亲身经历,想像力的介入却也无碍文字所呈现的震撼,也减少了滥情的可能。

诗,作为最常被完整传递的文学体裁(我们可以简述一部小说,却难以简述一首诗),比起再现真实,更重要的是如何表现,以及如何表现却不滥情——关于这点,《原爆诗集》可被视为模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