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相信「民主」?寫在委內瑞拉被孤立的大選過後

委内瑞拉的大选,真的如同美国主流媒体讲的一样吗? 图/法新社

「西半球事务委员会」(Council on Hemispheric Affairs)成立已经50多年,支持民主,谴责威权政体,专门研究美国与拉美国家的关系,《波士顿环球报》指这家民间组织是「自由左派」,《纽约时报》说它是「自由派」。它的资深研究员里普利(Charles Ripley)2017年9月完成了一份罕见、同时很有价值的报告,讨论暴力与委内瑞拉的政府形象。

里普利认为,在美国,研究拉美暴力的资料库,其资金大多来自国务院或中央情报局,较少咨询拉美专家,也不常纳入拉美人民的观感。为此,里普利自行投入时间与人力,没有申请外来资金,独自检视数百种英文与西班牙的消息来源,分析与统计它们从2014年2月至2015年2月,对委内瑞拉暴力事件的报导与纪录;虽然无法穷尽,但尽量纳进来源的作法,大致确保了支持与反对委国政府,或者中立者的立场,皆已纳入。

这个资料库起自2014年初,反政府、也就是反查维兹派(Chavismo)当中的强硬派,当年2月开始升高街头暴力(Guarimba)之时。其后一整年,政府行为致人于死的有12起,反对派是31起;造成身体伤害,9次政府引起,反对派14次。加上其他暴力,政府合计必须为22起负责,有50起是反对派造成。

但里普利发现,在这段期间,《纽约时报》总计报导33次发生在委内瑞拉的暴力行为,没有任何一篇指认反对派要负责,却将31次归咎于政府,2项未作归因。注1

里普利发现,在这段期间,《纽约时报》总计报导33次发生在委内瑞拉的暴力行为,没有任何一篇指认反对派要负责。图为2017年,法新社在卡拉卡斯,见证反政府示威者以「私刑」惩罚一名被指控为窃盗的路人(燃烧者)。 图/法新社

该份报告发表的前1个月,又有长达4个月、致死126人的街头暴力才刚结束(2017年3月底至7月底)。虽然至今尚未看到相类的详尽调查,但历经欧美主要传媒多年来的反复涂抹,「民不聊生、野有饿莩、人道危机、总统独裁、镇压群众、政府杀人」等等标签与指控,其实早就泰山压顶,说起委内瑞拉,人们大致仅存这些极其恶劣的印象,并有后列的推论:一户之家失火,即便路人,亦当入内协助灭火;举国陷入凄惨情境,人不分海内外,见此不支援,就是见死不救而道德有缺。

这个认知框架形成已经有了时日,到了2018年5月20日,委国总统大选揭晓前后,自然也就再次爆发。「民主团结联盟」(MUD)是委国各个在野党派的最大宗,它抵制大选最力,其所代言的声浪再次扑天盖地而来。虽然无法代表所有的反对流派,MUD的「立场却设定了传媒报导与评论的框架,而委内瑞拉的(商业)传媒至今所享有之自由程度与影响力,远比外界普遍认定的水平,都要来得高出许多」。

从1999年失去政权至今,除了在国内仍然具备这个能耐,海外传媒亦多背书MUD,如《BBC》多次专访其要员(但没有邀请委国官员或其同情者)并反复播出,美国、加拿大、欧盟及14个拉美政府也放大了反对派的声势,他们总体言论的力量流窜在网路与传统媒体,如同水银泻地:

反对派的音量与意见,大多被MUD系统所垄断。图为墨西哥的委内瑞拉反对派侨民,高举着「不投票」「马杜罗、法尔康、舞弊一样烂」的标语。 图/法新社

接着,川普「加码制裁委内瑞拉,禁止交易该国债券」、「中俄被美国敦促加入制裁阵营」。甚至,反对派宣称「军队应推翻政府」,于是将近一年前,「川普威胁出兵委内瑞拉」,如今似乎要在选后卷土重来,因为「近60%选民弃票让美国找到武力介入借口」,俄国专家也研判,「美国近期可能挑起委内瑞拉政变。」在台湾,主要报纸之一亦赫然有社论,出现让人莫名奇妙的标题〈台湾会是另一个委内瑞拉吗?〉。

这些新闻标题的前半部(提前大选、舞弊)是真相,但足以构成后半部(不承认选举结果、经济制裁与召唤政变及美国出兵)的合理基础吗?

从2009至2014年,宏都拉斯、巴拉圭、埃及与泰国,接续发生军事政变——或至少是软性政变——美国最多是表面谴责,但其实从未深究,经此夺取权柄的集团高枕无忧,与美国谈笑如常,政变没多久便事过了无痕,国际舆论不再深究。选举造假或买票自然是程序不正义,执政也就没有正当性,但难道(准)政变取得政权反而有了正当性而无须认真检讨?个中道理无法让人理解。

难道就因为在宏都拉斯等国发动(准)政变取得政权的集团,亲近美国,而委内瑞拉政府的意识形态不见容于美国、坚持要走独立的内政与外交路线,有以致之吗?人类进入21世纪,美国还在耀武扬威,横行顺我者生、逆我者昌的霸道作风,损人不利己的狂妄不见完全收敛,尚未遭致全盘唾弃,足见美国人心的进步迟缓。

难道一定要如同反对派所言,「军队政变推翻马杜罗政权」,才是最正义的吗?图为卡拉卡斯街头的演习行军队列。 图/路透社

何况,委国这次的总统大选真有买票与造假吗?十多年来,反对联盟几乎每逢选举,就作这类指控,包括2012年总统大选,以及2013年查维兹去世后的总统改选,买票说与造假说都是振振有词而锣鼓暄天。但是,美国前总统卡特成立的中心在2012年举行记者会,表示「就我们观察与纪录的92次选举,我可以这样说,委内瑞拉的选举过程举世最佳」。

针对2013年的大选,美国律师公会甚至3度派团前往委国,其中有2次是参加覆核工作并发布调查报告,它指该次选举「公平、透明、参与度高而组织良好」、「占有90-94%收视份额的私人电视在选战期间偏袒反对派」,「(我们已经参与)扩大稽核的工作,再次认可委内瑞拉电子选举系统的正确无误,宣称选举造假毫无根据」。

2015年底国会选举,MUD选前同样吵闹,总统马杜罗签署了同意书,是输是赢,他都认可,不肯签署的MUD未曾预料的是,该次选举他们大胜,囊括将近三分之二国会席次。然而,选后MUD,以及随MUD起舞并指控政府必然造假做票的主要传媒,没有任何一家因为自己的严重失真失职而反省,遑论道歉。而这次的520总统大选,委国政府曾经邀请联合国派遣观选团,但可能是前有MUD杯葛,后有欧美加及利马集团加入对委国政府的抵制,联合国对委国之请,并无回应。

这次的520总统大选,委国政府曾经邀请联合国派遣观选团,但可能是前有MUD杯葛,后有欧美加及利马集团加入对委国政府的抵制,联合国对委国之请,并无回应。 图/路透社

考量这些纪录之后,人们可能更有理由相信,MUD的指控以及据此而做的报导,大抵只是选举策略,不必当真,即便有之,很有可能也只是选举之小恶,并无翻转选举结果的可能。所谓指控,指的是由于石油收入锐减,经济恶化,委国政府从2016年开始执行食物包配送工作(CLAP),对于委国约三分之一家庭起了重要的补助效果,而该工作是有可能在选举期间持续进行,配送单位因此让人就近前往投票所领取一事,成为MUD指控的买票行为。

然而,这类物资本来就会依据家庭收入而给予,有资格领取者本来就是以低收入户、也就是查派支持者居大多数,政府若是以此催促投票,究竟会有正面作用,还是引发支持者心理的反弹(我原本有份,政府何以要我投票才能领取),似可推敲:低收入户中愈不是忠诚的查派,也许就愈可能心生反感,致使领取并投票时,轻则废票,重则也许圈选反对派;反之,假使他们是忠贞查派,真要在投票所发放,才能促使他们投票吗?

去(2017)年7月底,MUD也全面杯葛委国选举制宪代表的投票,反查派急先锋「卡拉卡斯记事」网站的执行编辑杜阿尔特(Emiliana Duarte)前往首都若干投票所观察,她这样书写:

「...让人困惑不解,但眼前的景象确实显示,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查派,他们完全出于真诚,彼此显得相当亲密,又很兴奋地前往投票,支持制宪会议,即便他们大多数并不确定这次选举究竟意味什么,或者甚至不知道他们在选谁。」 图/路透社

其次,这次的投票日是提前了,但这个调整不合理或不合法,足以构成事后翻帐之本吗?

MUD固然抵制,但马杜罗之外,另有4位反对派投入选举(包括一位有别于官僚查派,批判的、真正的查派;其中一人稍后退出),显然,他们不能以此主张选举无效。依照惯例——但不是法律——委国总统大选确实应当在任满前2个月左右举行,亦即10月或11月办理,方属正常。惟关键是,这次提前并非没有原因:由于油价从2014年底大幅滑落,估计委国出口石油的收入从2012年的770亿美元,跌至2016年的250亿。

总统马杜罗是以启动协商,期望朝野取得共识,绸缪良策以求舒缓经济压力。在西班牙前总理萨帕特罗(José Luis Zapatero)仲介下,双方在多明尼加展开系列谈判后,同意总统大选提前在2018年前半年举行,最后将投票日定在4月22日。但到了2月初,就在朝野即将签约前夕,反对联盟突然片面宣告撤回,进行将近2年的谈判为之中断。

何以骤然生变,原因不明,但有人认为,应该是美国作梗——山姆大叔已在2017年升高对委国经济施加压力,无意放松,不愿双方妥协,于是出面劝说反对派不要签署。面对突如其来的转折,马杜罗决定大选照样依原先商订的日期办理。MUD自然是依旧杯葛,但前拉腊州州长法尔康(Henri Falcon)等人宣布参选,并要求选期延后至5月20日。

在西班牙前总理萨帕特罗(左)仲介下,委国朝野在多明尼加展开系列谈判,马杜罗(右)也同意总统大选提前在2018年前半年举行。 图/路透社

政府同意该日期,最后参选人数有4位,包括马杜罗。无畏MUD及欧美的反对与恫吓,大选如期举行。开票之后,反对派坚持投票率仅有31%,这可能是MUD的战略规划,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固定的答案;也可能是他们没有如同杜阿尔特一样,未曾前往支持查派的中下阶层居住区,仅在反政府的富人或中上阶层区观选,因此看到的投票人数,自然较少。

无论如何,委内瑞拉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投票率是46%,并且得到「拉美选务专家委员会」的稽核与认可。其中,马杜罗得620万票,占67.7%,法尔康是180万票,另两人分别得到92.5万与3.5万票。而在反对派强力杯葛,致使大批群众不肯投票的情况下,46%投票率算是低吗?

过去20年,委国与美国都有6次总统大选(含本次)。委国520这次仅有46%合格选民前往投票,确实很低。惟无人杯葛,且各政党投入选战的金钱规模举世第一,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催促支持者进场的美国,其1996年的总统大选投票率是49%,比46%高很多吗?若是比较平均,则最近6次总统大选的投票率,委内瑞拉有66.5%,美国则是54.7%。

无论如何,委内瑞拉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投票率是46%,并且得到「拉美选务专家委员会」的稽核与认可。 图/美联社

委内瑞拉最晚从2014年底以来,经济运转就随国际油价下滑而困顿,也有物资短缺的难处,但这并不是人道危机。美国政府乃至于若干民间组织,却执意不断地以人道危机说事,并举委国人「大量」外逃哥伦比亚等国作为证据。然而,联合国统计至2017年的资料显示,委国是有5万人在哥伦比亚,但哥国移民委国约100万人。

美国中情局的统计说,委国是人口净移出国,每千人有1.2人,发动拉美14国反马杜罗政府的秘鲁,是2.2人。如果委国有人道危机,表现为人民大量流亡,哥伦比亚或秘鲁,又是怎么样的危机?更当非议的是,美国政府口说人道危机,与此同时又从2017年开始,通过经济手段制裁委国,造成食品乃至医疗用品发烂而无法运入委国…等等情事,时有所闻。

一手说人面黄肌瘦,另一手发动经济战争,既减产又囤积,并阻碍货物进出委国,若真有人道危机,美国政府结合委国MUD强硬派的作法,显然不是减缓,反而加重这个危机,造成委国人更大的苦难。这个跨国的阶级联合起来声称,他们要从海外运送物资援助委国人民。但真是这样吗?还是,如同拉美专家黑林杰(Daniel Hellinger)教授所说,这很有可能是MUD用来打击政府的「正当」手段、甚至是屠城木马?

眼见颠倒是非、造成莫大的伤害,美国退休教授、也是律师同时担任联合国独立人权专家的沙亚思(Alfred de Zayas)鼓励委国将美国政府告上国际法庭。美国与加拿大150位文人包括杭士基(Noam Chomsky)也联名发表公开信,要求美加政府即刻终止对委国的制裁,指其全然没有道理,更没有合法根据。

一手说委内瑞拉人面黄肌瘦,另一手却又对其发动经济战争? 图/路透社

美国与加拿大150位文人包括杭士基(Noam Chomsky)也联名发表公开信,要求美加政府即刻终止对委国的制裁。图为在经济困境之下,委国动保人士仍全力救援弃养动物的诊疗所。 图/路透社

马杜罗政权是有很大问题,但疾病根源不是太多的社会主义路线,刚好相反,其经济体的特征仍然姓「资」,从其私有经济产值占国民生产毛额仍然超过8成5,可见一斑;马杜罗「当选容易当家难」已是共识,假使MUD不变,继续连结美欧,不断攻击执政的社会主义统合党(PSUV),委国局势又要更为险峻,包括不能排除发生内战的可能。

委国石油专家认为,若能改变开采地区,或许还能挽救因投资不足、设备更新缓慢而造成的石油产量下滑;更激进的人则认定,连任后的马杜罗假使还是持续过往的中间取径,委国局势不可能让人乐观,遑论说是要迈向社会主义。

委国的中下阶层、进步与批判的人意识清楚、心知肚明。他们知道,反对派若上台,就是过往强凌弱的文化与政经秩序的复辟。他们不是两害相权而票选马杜罗,也不一定如同美国进步派会说〈马杜罗胜出 是黯淡时光的亮点〉,但他们知道,PSUV及其盟友若倾倒,那么,他们努力从事已经许多年的基层社区与大社区之生产成绩,以及随之而来的培力经验与其积累,将要中断、流失与倒退。

他们知道,PSUV及其盟友若倾倒,那么,他们努力从事已经许多年的基层社区与大社区之生产成绩,以及随之而来的培力经验与其积累,将要中断、流失与倒退。 图/法新社

排山倒海、惊心动魄,以美国为首,40余欧洲与美洲政权联合起来,为虎作伥。他们沆瀣一气,试图要将委内瑞拉回从前,让欧裔、高社经地位的前朝统治者重拾权柄;他们文攻武吓,想要推翻「社会主义统合党」所推动的玻利瓦革命。资本主义的漩涡巨大,革命扛举的粉红旗帜不能说是形将灭顶,却也出现载浮载沉的危险。

但1999年至今,委内瑞拉3200万国民,包括当中的5成7,也就是拥有非裔、原住民血统的许多劣势群众,确实在这个旗帜的鼓舞下,有了进境。相当质量的人群已经走出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无力自流的窠臼,他们逐渐有了主体自觉、意识及更多的结社能力,构筑了现在能够立基、来日可以进取的阵地,不断奋进就是他们的从事。

▌备注

2014年入秋,委国国会议员罗伯特.塞拉(Robert Serra)以及他的伴侣海莱拉(Maria Herrera)在首都住家遭到残酷谋杀,社会哗然。塞拉是委国历来最年轻的国会议员,是查维兹派的新星,来日有望竞选总总。里普利强调,众多证据显示这是「政治暗杀」,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哥伦比亚前总统埃内斯托.桑佩尔r说,「塞拉这位年轻的国会议员遭人暗杀…显示哥伦比亚民兵已经渗透到了委内瑞拉。」但是,《纽约时报》没有报导,却投入大量资源,报导阿根廷检查官尼斯曼(Albert Nisman)的死讯。在研究的一年期间,与示威无关的重大暴力杀人事件,也是反对派所为,纽时也未见一字:2014年11月,「谋杀受害人亲属联盟」及其他社运人士发起抗议,因为大约有178位偏乡农民,被富有的地主雇用杀手谋害!联盟征求了1万7,000人连署,要求保护农民不受恐怖行为侵害。纽时没有报导。游行后半年,农民领袖卡雷拉(Robert Carrera)在卡拉波波省又被暗杀,纽时只字不提。

「他们逐渐有了主体自觉、意识及更多的结社能力,构筑了现在能够立基、来日可以进取的阵地,不断奋进就是他们的从事。」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