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下)

搭着小艇,六名乌黑的人,配备简易的武器,就要到对岸去,行使所谓的「摸哨」行动。寒冷的海风刮骨而来,一寸寸入侵肌肤的深处,爷爷毕竟不是关羽,无法面不改色,刮骨疗伤,再说了,想到可能要面对敌人,要伤敌杀敌,爷爷的内心深处,说是怕又不是怕,隐隐然,是有一种透肤的痛。航行来到近海处,为免被敌方侦查兵探知,一艘黑色橡皮艇,先由一边的三人跳下水,而另一边的三人,则站立起来,往同一侧拉绳,使重心倾斜让船心翻覆,底面为上,如此一来,则可以相对隐避踪迹,六人就边游,边拉着船绳,一路潜行。

来到敌区,上了岸,任务是六人各取下一双耳朵,并在对方沙堡滩头上,立下一支国旗后离开。爷爷六人一上岸,先将胶船藏至礁石处,且就地取材,以树枝叶片隐蔽起来,六人微微散开,保持队形,互相照看,也互相监视,降低风险。至此,爷爷的一颗心,已来到最烫的温度,但他知道阿廖与其他队员就在身边不远,因此心中还不十分害怕。直到,一声枪响,第二声,三,黑影中有人相继倒下,彼此照看的队形,从警戒状态转为各自拉开距离,枪声越来越密集,黑夜里,有手电筒的光线穿梭,海岸的沙吸去敌我双方的脚步声,爷爷第一个念头是:「被敌方发现了!」当下只想,依照应变命令撤退,但想到,方才的枪响,六人里,有人倒下了,手电筒的光群往几个点聚集起来,其他零零星星,则渐渐四散开来。依照倒下聚集点的方向,那个位置,应该是阿廖,爷爷心中有冷汗盘旋,而眼里,则是有泪,却流不出,更多的是慌,生死之际,纵有情绪,杂相交叠,已分不清脸上那一抹咸,是汗还是泪。

忽然,耳边传来另一人的撤退暗号,打算弃舟,直接判断入海泳渡马祖,爷爷心里只知退,退回潮水内,转头泳渡回去,海风冰冷,海流强劲,一股股推波过来,而爷爷逆着过去,似是拉扯,最好的朋友身陷敌手,而自己,亦仅只能如被命运撕裂开来,抵抗起一波波的侵袭,海是咸,汗是咸,泪也是咸,此刻,三者都已经融为一体。后来,回到部队,爷爷退了训,却选择定居马祖,开起捕鱼的小本生意村里人都知道爷爷是水鬼退役,也给他一个绰号,就叫「水鬼」,爷爷亦不在意似的,接受了这个称呼,默默持守自己的生意。他总说:「也许当时阿廖没死,我这捕鱼,每天从马祖这里出航,说不定哪天,就可以遇到阿廖。」到此,坐在大树下的爷爷叹了口气,有风吹来,树影发出沙沙声,像在对爷爷的前半生唏嘘。

手里的酒停下了,爷爷手挥了挥,驱散小鬼头们。站起身,告诉你留下,牵起你的手,往天后宫去。

爷爷心里知道,后来捕了大半生的鱼,希望网住的是多年前好友音讯,而今却音声渺渺,留下自己仍在马祖从事渔业,孤家寡人,爷爷遂在此落了地,生了根,村人们最常以「水鬼」之名称呼他,但其实这鬼,也需要神灵的慰藉,安顿时间过去的他,在养家活口,并等待希望后,那种落空的期盼。你的小小步伐,随着爷爷一路走,穿过石头搭建起来的街巷,那些反共复国标语,嵌在石上,也仍绣在爷爷的心里。但如今,从事渔业半生,在马祖落地生根,一切都源自于一个年轻时的遗憾,多年来,仍没捕到一点消息。爷爷步履在喝了酒后,亦有些蹒跚,正与你年幼的步伐形成一致,你们都有些不稳,而你的正新生,爷爷的,则是在历经沧桑后,准备一年年老去。一路上,阳光正过午后,退去正午前的剧烈,那时,爷爷一双手牵起你,你只知这粗糙纹路里,有他的大半生,有时代的遗憾。

点起香,爷爷递给你一束,要你跟随他参拜,年纪尚小的你哪里懂,只知道向上仰望,看天后妈祖,也看着爷爷,在你心中,爷爷就是你的神。你跟着拜,年幼的你,向在上的神明祈求爷爷能够一直平平安安的,给你说一千次这些故事,也希望爷爷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遇到当年落入敌手的阿廖。面对神祇,爷爷口中亦喃喃有辞,辞里,应当是一家老小的平安,同时也有那个年轻时未竟的遗憾,在这里,你们在此有如互相许诺,只愿对方平安。拜完,你们再一起相伴走回家居,通常爷爷在说完这故事后,换来的是沉默,午后的阳光正好,一片光,你俩的影子拉得有点长,再长,也终得有尽头,而这日的光,应已驱走当年的阴暗。

多年以后,你随着父亲搬离马祖,爷爷坚持留在马祖,即使年事已高的他,早已不能出海,便交由仍在当地的亲戚照顾。因此童年的你与爷爷之间,有了你所不能理解的,空白的一段,只知过程中,父亲曾多次在电话中与爷爷争吵,希望他能一起搬过来台湾一起共住,料是爷爷听力衰退了,否则父亲怎总是吼得那样大声,而爷爷似乎听不入心。

一个人,孤单的留在马祖,把自己淡成一只鬼。

几年以后,则是父亲向你告知,爷爷已经死亡的讯息。而死去的原因,则是落水死亡。村人判断是饮酒后的爷爷到渔港边,可能是晕眩的缘故,不慎坠入海中,头撞了消波块,昏了去,遂让水一波波盖去他的身躯。当时的你听见这消息,想的是怎么可能,那童年树下说起水中勇猛训练的爷爷,怎可能葬身于海?「水鬼」、「水鬼」村人不都这样称他吗?父亲即刻带着你,搭船前往马祖,处理爷爷的后事,丧礼中,眼泪一迳的流,你想起爷爷说过,海是咸,汗是咸,泪也是咸,仿佛你流得够多,就能把那些与爷爷一起相处的岁月晕开串起,糊成一片,再也没有分开的一刻。

如今,你搭在返航的船上,早已成年的你从幽幽的梦境中转醒,似睡非睡,还忘不去过往那段记忆,船还没到,但对你和马祖的记忆来说,却已跑了个遍,跨了十数年。你在座位上醒来,想着该如何整理那段旧宅的记忆,记忆里有光,你从光里退出来,回到现实,开始考量一切,等你登上了马祖,要先去绕一绕那棵童年跑跳的老树,穿过石头搭建起来,迂曲周折的道路,到时候,你要想像,那里有爷爷陪着你,你往前走,走到天后宫去,燃起香枝,即使只剩一人,你也要祈祷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是平安的。然后,走到那时爷爷落水的海岸去,想这片海水里,有他的遗憾,也有他的期盼,也有他养活一家大小的事业。到那时,你才能好好拿着钥匙,打开旧宅的大门,让光透进来,踏入门口,自豪地告诉自己,你就是水鬼的孙子。(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