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想当公共知识分子?
“你居然还在写,还在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到,我是早就没力气跟人争吵了,也不想坚持讲什么道理了。我累了。可能也老了。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出来也无人倾听,退回来,平常有二三知己也就够了,不然就一个人过活吧,总比在外吵架完还闹心要好。”
有老友这样对我说。当然,我并不意外,像这样的话,我最近两三年听了很多,那语气里有时是钦佩,有时又夹杂着怜悯,因为他们以一种洞察世事的哀矜断定,那份坚持只不过是无用功,是落伍于时代因而也无人理解并欣赏的愚顽,就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隐含着某种不自知的滑稽。
这并不是“岁月静好”,他们不是不知道外面众声喧哗,那种“与世无争”与其说是修行到家,不如说是受伤之下的心灰意懒:自知精力有限,也放弃改变那个外部世界了,此时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为力,也算是最后的体面从容。至于别人如何看待,活到这份上,难道还有必要在乎吗?
像这样想的,可不是少数,更不是现在才有。至少从三四年前起,我就注意到公共空间的变动:曾经活跃的那些知识分子,在“公知”这一名号被污名化之后,且战且退,逐渐放弃了对公共话题的关心,纷纷撤离这一喧嚣的空间,身后留下一地枯枝败叶。
对曾怀抱理想和热情的人来说,走到这一步 当然不 可能是心甘情愿的。很多人或明或暗地将网络舆论的变质谴责为“劣币驱逐良币”的堕落,由此将退缩美化为洁身自好,仿佛唯有退路才是出路。
随之兴起的一种话语更进一步表明知识分子与民众的疏离:他们以孤傲不屑的犬儒语气说,“不跟蠢人说真话”,因为这些庸众不值得拯救,他们的认知“配得上自己的苦难”。这样,曾经的进步、启蒙这一救世使命,切换成隐逸的个人救赎:不甘同流合污的高洁者,只能转而拯救自己的心灵。
我知道,照这样的看法,我仍然在呶呶不休,看起来多少有点像是天真,仿佛不知道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当然,更多时候是困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看不破。
三年前有一次,朱岳不无戏谑地说:“我觉得维舟老师的讲理是一种无意识的不讲理的讲理,可以对付无意识的不讲理、有意识但不讲理的不讲理,但对付不了有意识但讲理的不讲理。”
这番绕口令一针见血地道破了我们这个舆论场的复杂性:早已没有什么“道理”能取得共识,而讲道理能否胜出,靠的也不是道理本身,既然如此,讲道理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以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士大夫情结,不说“家国天下”吧,至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舍我其谁”),想要努力把一个更好的中国带给下一代,仿佛做不到就是对后人的失职,那么现在,连这一点也在烟消云散,对不想要后代的人来说,过好自己的人生就是唯一应尽的责任。
我们所熟悉的公共空间正在坍塌,不仅仅是因为权力的钳制和暴民的冲击,也因为越来越多人正在放弃。对那些不受欢迎的白乌鸦,根本没必要消灭或驳倒,只须让他们边缘化就行了。
社会学家赵鼎新发现,李贽对正统观念的挑战相当尖锐,但在中国社会却没有带来什么改变,孤独的异端是很容易被无害化的:
历史正在重演。这一次,知识分子不但被边缘化,也在主动自我边缘化,其结果就是我们的公共空间“垃圾化”和私人空间的公共化,许多人都心领神会:现在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倒是在私领域,但那不对一般人开放。
我当然也经历过灰心失望,不止一次。 在低沉的日子里,我重读过张爱玲,那种穿越时空的孤独感也是我们当下的写照: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艰难时世,你越是看清自己和他人的现实处境,就越能意识到这一点:在这时代洪流中,我们即便能有所预见,却无力掌控,“知识”与其说是一种改变现实的力量,不如说是让我们看清身为个体的无力,尤其当你孤立无援的时候,而这又会反过来加深那种孤独感。
我完全清楚那种滋味,但我之所以还在说,还在写,不是为了改变谁,而是不愿意自己被改变:我像其他人一样有权利就公共话题发表看法,如果我因为恐惧、厌恶、沮丧就退缩回来,那我不再是我了。
这甚至谈不上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特殊担当,只不过是作为社会一份子的职责,因为这种参与不仅是我们不可放弃的基本权利,而且也正是这种参与让我们成为完整意义上的社会成员。就算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也可以成为“公共人”。
退缩是一种自我限制,阻碍我们自由地成为自己。我始终记得埃利亚斯·卡内蒂所说的:“ 我想看清一切,却依旧保持宽容; 被所有人追随,却依旧保持独立; 在不经意间变得更好; 在忧郁中勇敢生活; 在别人的快乐中感受自己的快乐; 不从属于别人,却在别人那里生长; 爱最好的,安慰最差的; 永远不恨自己。 ”
我相信这自有力量,相信当更多人 看到 彼此发出的微光,我们就能想象不一样的可能性。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