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雙年展/「牆上有耳」的中東世界:敘利亞人的恐懼與日常抵抗

叙利亚受威权政府统治多年,人民随时可能被逮捕监禁,但他们并未因此放弃反抗,内战10多年后的今日依然如此。图为阿勒坡一名男子从被重创的墙壁四周捡起子弹。 图/美联社

文/张景安(国立政治大学阿拉伯语文学系,副教授)

中东多数国家免疫于民主化浪潮下的政治转型,无论是君主或共和类型的政权,多数国家仍旧未能改变其威权专制的现实。中文世界以「隔墙有耳」表述平时需谨慎以防他人知悉私人谈话,而可能引来的不必要麻烦。然在中东世界的政治脉络下,这样监视、控管的国家机器,已远超乎我们一般的想像,而是进化为阿拉伯人通俗所称的「墙上有耳」(The wall have ears.)。

犹记笔者在2009年第一次赴中东前,叙利亚当地朋友提醒切勿谈论当地政治,因为你不知道你所谈论的对象是否会将谈话内容报告予情治单位。那被情治单位盯上之后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无异就是被威胁、被虐待、被囚禁,甚或是被消失。这样普遍对国家的恐惧,于当地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它不仅是一种政府用以威吓异议者的无形锁链,更是一项真实迫害反抗者的不间断作为。

2014年,笔者因研究需求访谈了一位叙利亚商人,他静静陈述他在1982年哈马大屠杀(The Hama massacre)时所历经的一切。该年叙利亚穆斯林兄弟会因不满阿萨德家族的不义统治,欲起义推翻阿萨德政府。兄弟会的号召也成功获得其他叙利亚城市(除大马士革外)的百姓支持,像是阿勒坡市中心许多商人的罢市抗争等。在兄弟会成功偷袭并杀害了几位政府士兵后,阿萨德下令由其弟里法阿特(Rifaat al-Assad)镇压当地城市的反抗。然该次镇压造成了哈马省内近万人死伤,及叙国境内其他好几万人的囚禁和出逃。

该位商人告诉我,当年他仅17岁,只因在家阅读穆斯林兄弟会出版的刊物,情报单位便在凌晨到他家中逮捕他,以支持恐怖份子的名义将其囚禁了13年。他说,同期一起被关押者,还有许多被囚禁了更长时间方才被释放出狱,或是在狱中便被凌虐致死。如此高压排除异己的手段,也并未因为政府该年成功的镇压而终止。

但同时,百姓也不会因为压迫而有所屈服。当地人民的抵抗,就像是本届台北双年展「小世界」展览中、艺术家唐纳天(Nadim Abbas)所展之作品《漫游微观宇宙》(Pilgrim in the Microworld)中的战场碉堡那般,「持续进行着毁灭与再生的循环」,永远不会歇息,直到战事结束的一天。

唐纳天(Nadim Abbas),《漫游微观宇宙》(Pilgrim in the Microworld),2023,复合媒材装置:工事用砂、镀锌钢板、颜料染色的水,尺寸依场地而定。图像 图/艺术家及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2010年底阿拉伯之春爆发,不同阿拉伯国家的百姓尝试着以自身能力改变他们所处的压迫环境。几个月后这把自由之火延烧至叙利亚,当地百姓好似又见到了曙光,看到了突尼西亚和埃及总统几十年的独裁任期,在群众的奋力抗争下黯然下台。叙利亚人民在克服自身面对囚禁、死亡和哈马屠杀事件的恐惧后,勇敢地和平走上街头,试图向政府表达他们期待政府改革的心愿。

必须了解的是,对这些威权体制下所生存的人民来说,他们上街头的抗争所面临的不是水车、镇暴警察或拘留,而是子弹、军事部队和监狱。即便如此,叙利亚百姓仍是相信着所谓的普世正义,努力上街头抗议表达诉求,以手机拍摄着百姓们的怒吼和政府的暴力镇压,试图唤起国际良心以协助其们解放自由。

但叙利亚政府并未顺服于区域间的改革浪潮,仍旧选择了以武力甚至是违反国际法的化学武器攻击平民,而西方民主国家仅口头谴责、警告,画上了虚而不实的红线,未对叙利亚百姓的起义和受迫害有正面实质作为。

令人难过的是,许多阴谋论者会将这些成千上万的抗议、反对者扣上被他人煽动或操弄之帽,冠上反抗者非真诚要其政府下台且数量不多之虚名,进而合理化自身未尽的人道责任。更有甚者,会将该些为了自由而不惜以自身生命力图改变基本权利的民众,贴上和恐怖主义连结的标签。

阿布杜拉是笔者在2015年于土耳其加济安泰普遇到的20多岁的叙利亚朋友,他在革命开始前只是位以锄头为生的农夫,来往与田野和蔬果间。言谈间他也不避讳告知他是叙利亚自由军(Free Syrian Army)的一员,拿起武器对抗政府的砲弹、坦克,以及俄罗斯的军机轰炸。我好奇地询问是什么原因驱使他选择了以武装的方式进行抵抗?他的回复很简单:为了保护家人、为了正义。

阿布杜拉诉说了他亲眼所见、亲朋好友因为和平上街所换来的政府军事攻击,多少他认识的亲友仅因表达了希望政府改革的意志而遭遇不幸的结果。这也是为何他决定要站出来抵抗政府不义执政和对百姓暴行,试图以自身的能力来进行改变。在那场谈话几个月后,我收到他弟弟的讯息,阿布杜拉因俄罗斯军队的轰炸,亡于为了自由而战的沙场上。

叙利亚内战10多年,各方强权势力涉入战争,外界对反抗军的评判也流于复杂。但有些拿起枪的志愿军,初衷仍只是为了反抗暴政、保卫家人。图为叙利亚自由军(Free Syrian Army)成员在阿勒坡被毁坏的屋内徘徊。 图/路透社

即便历经数十载政治压迫,后有革命爆发后政府的武装胁迫,仍旧可见这些人民向往自由与变革的强烈欲望,未曾因被迫逃离家园而停歇。今日,在不同的国家内,许多叙利亚人仍在继续他们未完成的抵抗,试图在海外持续他们的抗争。

但是,身居海外不代表着已脱离了叙利亚政府的威胁掌控。跨国镇压(transnational repression)对中东百姓来说,并非是件新鲜事。中东部分国家的跨国镇压手段早在1980年代便有纪录,像是两起利比亚异议人士在英国被利国政府所杀的事件,叙利亚海外异议人士当然也不例外。

2015年一位在伊斯坦堡的软体工程师告诉我,即便他已逃离了叙利亚,但就在几个月前,他的母亲告诉他,有情报人员到他们家威胁,并警告她让她儿子不要在网路上撰写抨击政府的言论,以免危及他家人的安全。跨国镇压还有其他许多类似性质的作法,甚至连笔者在找寻访谈对象时,都一度被怀疑是叙国政府所派出之情报人员,意图将受访者在海外之情形向其母国政府进行会报。

如此恐惧感,如锁链般缠绕着当地人民,让他们于国内生活几近窒息,进而延展至他们脱逃的海外而不曾间断。这样的情形不仅止于叙利亚,而在其他许多中东国家的百姓亦是。当地百姓的抵抗不仅面对着强大的威权政府,可能面临自身人身安全的威胁或迫害,还需要面对不友善的西方政府或媒体的丑化,时常被遗弃、背叛或被冠以不文明、恐怖、暴力等贬抑标签。

但就算他们知道自己的言论、游行可能导致自身直接走向死亡,也并没有令他们停止不言。笔者看到的是,即便在外在环境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当地人民仍旧是抱持着害怕但坚定的心,持续的抵抗下去。

「2023台北双年展:小世界」,唐纳天(Nadim Abbas)作品现场一隅。远看彷若电脑电路板的排列装置,近看则是一座座微型碉堡,将日常中的抵抗具象化呈现出来。 图/艺术家及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