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在大陆》这代台湾北漂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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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觉得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自己搬到一个有大落地窗的小单身公寓,展开如韩剧般自己住的美好生活,住家旁边是公园对面是商场,噢当然,要拜我的公司在帝都六环外、有价廉物美的租金所赐。
每天晚上吃过饭,我会穿上小跑鞋去公园散步,那天迎着晚风,广场舞大妈的音乐声混合蝉鸣,让夏夜格外沁人心脾,然后风中传来熟悉的台湾腔。三个小青年正在打闹「哎哟你很烦耶」,哎,不会吧?台湾人在北京的根据地从北大清华、双井国贸、三里屯西二旗,终于光荣地蔓延到了我们这个南六环外的小村落?
厚颜无耻地过去搭讪,三个人是朋友,台湾的大学生,其中一个的亲戚在这里工作,「想过来看看,可能以后也会来呀」他们笑嘻嘻地,「都想来吗?」我笑着问,三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头,「不过不想待北京,比较想去上海。」
「深圳啦,还可以去香港。」另一人补充。
又聊了一下,我问,你们过来想拿多少薪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比台湾高一点吧?」
「北京物价贵啊,至少要能生活吧?」
「他们这边起薪不高,所以也要熬一下啊。不然在台湾先累积点经验再来也很好。」
「你刚毕业时拿多少钱?」其中一个问我。
「六千五(人民币,下同)。在上海。」我回答得一脸帅气,换来他们「喔喔喔,你真坚强」的惊叹眼神。
聊得很短,挥手告别后继续散步之旅,我还没告诉他们呢,搞砸第一份工作后跑去帮台湾商人卖内衣,总业绩是两件文胸,每月底薪四千块,额外业绩收入两个月稳定约二十元,卖了两个月后被媒体公司收留,这才过上安稳的就业生活。到了现在,没饿肚子但也没多光宗耀祖。挺容易满足的,每天晚上关在不到40平方米的小开间敲电脑,书桌对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桌上必备自己调的朗姆可乐,偶尔写高兴了会起身看看夜景,然后对着一旁的多肉植物说话,「你说,我竟然没看剧在写稿,是不是很厉害?」
目前没打算买房,反正未必会在这里养孩子,没有落户口问题,挺知足的。这是我的现状。其他生活在北京的台湾人呢?
刚从北大毕业的学弟成为挤在双井写字楼的上班族之一,薪资没我毕业那时拿的少,不过也为了生活省吃俭用,跟两个北方小哥合租。一周一次,三人会做各自的家乡菜布满一桌,学弟乐陶陶地跟我介绍:「他(其中一个室友)是内蒙古的,爱羊肉,我们会自己在家弄涮羊肉,而我这个台湾代表,就用三杯鸡回敬。」
室友使坏冒出了一句「他是台湾省代表」,他捶了室友,省啥省,你全家都省。
一个辅大的学姊在望京上班,嫁了一个美国人,有可爱的混血宝宝,上的是本地人和台湾人都有的私立幼儿园。有一次小孩很标准地跟着电视新闻说出了「祖国,宝岛,台湾」,她逼着小朋友又说了一遍,还用手机录下来,分享到都是台湾北漂的群里。所有人笑成一团。
两岸政治,台湾北漂会笑着谈,多数人是真的觉得无所谓(或带点无奈)的笑,毕竟在大陆生活久了之后,我们有的就是当下的工作与生活,还有那些一边使坏一边照顾你的大陆友人。
在大陆的台湾青年大多很优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如同千万在这里安身的北漂一样,然而大陆友人不知道的是,我们这代台湾北漂,从小到大,大多经历过三种心理状态演变。
第一种心理状态多发生于读书时期,困惑期。
初中时课本上教的是「台湾在九零年代被列为已开发,世界第X大经济体」,高中时我们都知道台湾人均GDP在世界上位列前位,人均购买力世界前十几名,我们的薪资不如日本,但按照人均购买力PPP来算可说超越日本。
大学时期,跟我有过短暂约会的台大男生对我说「说台湾没进步的理由是什么?你知道吗,九零年代我们人均GDP是一万多美元,现在是两万多,成长了一倍耶。」
我简直想怒吼,「我根本不在意我们的平均购买力什么的,我只知道我学长姐他们找工作都不如人意,我只知道那些三十多岁、在知名广告公司的学长姐只会开25K给我们。你这个读台大、爸妈都是医生的人懂什么。」
对,我是真不懂,如果统计数字都是两倍、两倍、三倍,那我们的薪资为什么停了这么久?为什么新闻上总用悲哀的语气诉说着我们这代身处的环境?
钱被谁拿走了?我从国中困惑到二十岁,没有答案,大四那年到毕业后一年,我迈入了下个心理状态。
第二种心理状态多发生于刚毕业至毕业不久,气愤期。
从小到大,我们台湾青年常像受虐妇女一样,不断问,问题是不是出在我身上?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老一辈指责我们,是不是因为我们太草莓?是不是我们没有能力?是不是我们要求太多?
我们骂政府无能,但问题真的是政府的错吗?是不是我们没有能力?是不是我们要求太多?
我们从学生时期问到出社会,我们尝试一切可能做到的:投票、参与社会运动、关心台湾这块土地、努力工作、好好交税。然后发现,问题根本不在我们身上。
于是我们在毕业没多久后,顺理成章进入愤怒期。
这时期特别容易有两种情绪,一种是「你凭什么骂我」,一种是加深自己的悲情。一方面,我们努力告诉自己的父母、老板和电视机上的学者专家「我们才不小确幸,我也想打拚,是你们和你们选出的人把台湾经济搞这么烂,凭什么骂我们这代。」
一方面,看着电视机上那些去澳洲、日本、新加坡、东南亚工作的台湾人,不住感叹「为什么以前台湾人是台商,现在是台劳?这是什么鬼时代?」
这时期是愤怒期,也是虚无期。我们为何生不逢时?我认识的几乎所有台湾人都说过这句话。
幸好,在清楚认识到「政府不中用」之后,我们会迈向下一时期──毕竟,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何不化虚无为吃喝?
第三种心理状态发生于毕业数年后,自我安慰期。
这时期你已经习惯了三万多一点台币的薪资,似乎没什么涨幅,但也不会过的不舒服。你会不断注意到脸书上的新闻如「去大陆是不是比较好」、「去新加坡没有比较好」,然后留下「台湾企业只付的起香蕉,自然得不到人才」的感叹之后关上计算机,继续明天的日子。
老一辈感叹「年轻人照样出国、一餐一千(台币)的餐厅大排长龙,哪有不景气」,但他们亦心知肚明。除了吃喝、除了活在当下,年轻人也没有什么了。
几乎每个台湾老人都有「等我死了房子给子女就好,别让他们买房了,买不起」的觉悟。当中不少老人甚至有一辈子不抱孙子的「体贴」,会不断安慰儿女「找个人一起过挺好,互相照顾,不生小孩也没关系」。
年轻人的心态大概如下:对自己未来没有多悲观,对台湾未来没啥乐观预期,烂又能烂到哪去,现在不够烂吗?
听到人们(特别是待过大陆的台湾人)批评台湾,必定回嘴几句,我们不以经济数字为豪,我们台湾有美好的一面。但同时内心亦焦灼,如果不进步,改天这些现有优点也被大陆或东南亚「追上」怎么办?
这时期的年轻人的脸书通常会是三种状态:吃喝、秀恩爱、分享一些关于台湾的美好小文章。
这时期的年轻人往往不到几年后会做出决定,要嘛成为外流的人才之一,要嘛努力存钱规划未来,反正也不指望政府给退休金了。
算了一下,我成为「外流的废材」的日子也有近七年了。
这七年中我讲过最多的「辩解之词」就是「我每个月有付健保费,我在北京也有医保,我小病就在北京看,我只有在半年一次的洗牙时会用健保。」
当与一群同在大陆的台湾人「抱团取暖」时,气氛时而温馨时而椎心,就跟韩剧一样,前一秒大家还在聊台湾现在流行哪间饮料店,后一秒就有人讲起台湾现况,讲着讲着眼眶红了。
很多大陆友人以为在这里的台湾人都是为了钱而矫情作戏,但日前跟一个台湾九零后聊起时,她笑笑地说,是啊,很多台湾人对大陆误解深,许多时候是意识形态,没有办法。
但是,在台湾帮大陆辩解最多的、最希望台湾人能转变刻板印象的,也是我们这些台湾人啊。
我们这代台湾青年,度过了困惑期、愤怒期和自我安慰期后,我们自诩为世界公民,天生自带蒲公英的能力,飘到哪、落到哪,就安家在哪。
而此刻的我,看着电视机上还在吹嘘「我们有台湾价值」的伟大政治人物,突然明白,我们这些优秀的台湾人是如何被训练出来的。
这七年来,台湾新闻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去中国读书好不好、去中国读书没有你想像的好……
但是,有更多的讨论是,为什么我们台湾,不断赶走自己的年轻人?
写这篇文章时,我正在跟一个到大陆读本科的台湾小朋友聊天。我们在讨论新的综艺「幸福三重奏」。
她身上没有我们这代台湾青年的别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达。台湾经济不好,但我们可以选择出外发展啊。
我们在这时代,还是有很多选择啊。
到大陆,是个很正常的选项啊。
我发了个笑脸的贴图给她。
我写这些文章,不希望大家看着丧。对我这个别扭的台湾青年而言,这个时代荒谬、无情、却也有希望。(郭雪筠/台北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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