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心(上)

韩湘宁父女在洱海。(江青提供)

小韩仪跟妈妈于彦蓓在SoHo家中。(江青提供)

老爸韩湘宁和Eva韩仪。(江青提供)

江青(左一)与韩仪母女摄于2021年春雕塑公园。(江青提供)

Eva拿着画册在画作前。(江青提供)

我要写的是韩仪(Eva)的父母,父亲韩湘宁、母亲于彦蓓。 下笔前我必须征求两位老友的首肯,写了微信分发给已经分手了多年的夫妻,信这样写:

我想写「可怜天下父母心!」写你们培养Eva从一个智障儿童,快乐成长为有独特风格的画家,你们付出的爱心、苦心、耐心,不屈与乐观,这些年来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都值得写下来。也许可以提醒这个世界,用更良善和积极的态度来对待这些需要关爱、尊重、了解的群体,文章纳入今年秋天要出版的新书中,你们让我看到了信念的力量,看到了生命如此美好。

我认识画家韩湘宁是七十年代初期,我住在加州却时常因为演出往美国东部跑,由老友摄影家老柯--柯锡杰介绍认识了一大批住在纽约的艺术家,志趣相投的有好几位,大伙儿口中的韩公子湘宁就是其一,他是台湾赫赫有名的现代「五月画会」最早的成员。

七三年我搬来纽约,成立了「江青舞蹈团」,工作室安顿在SoHo,排练厅在前面,后面是不大的住处,但客、饭、卧、厨、厕一应俱全,几年后我搬入离时报广场不远的公寓,把婚后的家搬了过去,原来的住处当休息和办公用。一九七八年在葡萄牙里斯本和比雷尔结婚时,老柯和韩公子是我们的证婚人。

一九七九年秋天,湘宁找我商量,想安排他正在追求的于彦蓓从台北来,住在我SoHo工作室后面,原因是他的工作室也在SoHo,这样可以近水楼台,我当然一口应允,果不其然韩公子很快「先得月」--和彦蓓结婚。八○年的春天,我去湘宁工作室也是两口子的家参加了婚宴,哇--好热闹啊!尤其是跟我母亲也熟识的韩伯母,呵呵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同年底喜得长女韩仪,次年得二女韩佳。

得悉两位欣然同意,愿意配合我的写作后。我先用长途电话和湘宁长谈,在台北那头他首先说:「为什么文章标题要用『可怜』?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作为Eva的父亲可怜,她有智障但从她身上我学习和懂得了人生太多太多…」

「我也认为这是你一生中做得最有意义、最精彩、最令我钦佩的事!」

「哦?!你我交往半世纪了,难道我只有这么一个优点?」湘宁跟我在电话两头嘻嘻哈哈开玩笑。

「嗯--我认为Eva是你最优秀、成功的杰作!」

「其实我不能算是伟大的父亲,但在我循循善诱下,Eva喜欢『涂』字、『玩』画,她乐在其中,而且乐此不疲,正好这也是我的热情和兴趣所在,何其幸运爸爸可以投女儿所好,目前我的创作是父女二而为一的合作,我的部分新作品也非用Eva的素材不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可能天天陪伴父母,但Eva可以、她也有需要,她人单纯使她无忧无虑、对艺术专注、有趣、开心,所以我现在的生活很完美、很幸福…」

听湘宁滔滔不绝发自内心的表白,感动之余倍替老友高兴。

在纽约邀彦蓓来家「小菜吃吃、老酒咪咪」,为了可以促膝谈心。她预先安排了胞妹于采繁照顾Eva。傍晚正题一开始彦蓓就说:「『可怜』这是外人眼光来看父母,其实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在我接受并面对了事实后,就再不自怨自艾,在女儿身上『用心良苦』,反而给了我非常多其他母亲不可能有的经验和乐趣,也是另外一种成就感罢!」

那天我们谈了一晚,她坦承在怀孕期间做过超音波测试,没有发现异样,但Eva三岁在幼儿班上课时,老师说Eva的智商发育比同年孩子慢,但小儿神经科医生说三岁孩子太小没法查,建议把Eva当正常小孩扶养,继续观察。当年在没有网路的时代,彦蓓找到一些有关特殊教育私人团体,常常跟家长开会,互相交换意见吸取经验。其后Eva去了专门收智障小孩的幼稚园。彦蓓回想:「当时非常怨恨自己,为什么命运要如此这般玩弄我!」

六岁那年Eva要进小学了,先带她做智力测验,又找到纽约有名的小儿神经科专家, 医生Peterson说:「有智障的女孩,进入青春期会痉挛,要到十八岁左右才会停止,必须用药物控制,这对父母是新的挑战!」医生忠告:「你们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去找原因,没有用,要往前看,如何给妳女儿最好的将来。」

说到这里彦蓓停了一下,她的眼睛泛泪光:「这句话使我恍然大悟、终生受用。只能向前看,永不言弃!」

彦蓓知道眼下最重要的课题是怎样能让Eva得到最好的特殊教育?那时她在纽约服装经贸圈中任高职,工作压力极大,但她每年都与纽约市教育局开会,商讨Eva下一年去哪里上学等问题,然而对教育局的建议彦蓓不能苟同。结果十年内Eva换了五个学校,彦蓓认为纽约教育系统一团糟,把纽约市教育局告上法庭,控告他们不把特殊教育当一回事,不能提供针对 Eva的特殊教育,等于剥夺了她的权利,这就是犯法,结果告赢了,教育局需要承担Eva上特殊私立学校的学费。

Eva十六岁那年,彦蓓计划带女儿搬去新泽西州,因为那里有所非常好的专门特殊教育的学校,学校的师资、设备、课程内容都十分理想。她也知道湘宁不愿搬出SoHo工作室,夫妇之间不同的培育孩子的理念,也使他们的婚姻出现状况,即使冒着婚姻迟早会结束的危险,为了Eva的教育,母女搬去了新泽西。

彦蓓动情的告诉我:「我时常到学校观察Eva与老师及同学的关系和互动。进入这个学校一星期后,Eva用英文说:『妈咪,我喜欢Mrs Hickey!』她从来没有语言能力表示她的喜乐,从来没有能力记得他人的名字,我高兴得哭了!学校让Eva如一朵花,终于开了。Eva每天都笑嘻嘻的,她的幽默感也释放出来了,吸收能力也强起来,语言能力也在不断的进步中。我常常想,我一生做事没有后悔过,唯一的后悔,就是没有让Eva早点去这所学校。古人说孟母三迁,真的!我从此再也不怨恨自己!」

第一次与彦蓓深谈,发现她想得透、看得穿,也领略到她口中所述,在Eva成长的过程中以身作则身教的重要,不要把智障当成一个负担,不要害怕被人歧视或异样的眼光,培养Eva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让Eva能在这个世界上快乐的生活,不被排斥、不自暴自弃、放弃生命…从彦蓓的言谈中,我感到她是一位骄傲而有原则的慈母!

疫情之下Eva很多课程和活动都取消了,妈妈就陪Eva打毛线、钓鱼、逛公园、还和女儿一起在陶瓷器上作画打发时间。我打完了两针疫苗,最近有机会和彦蓓、Eva相处,一起去新泽西雕塑公园、一起上馆子吃饭、邀请母女到我家作客。Eva不像以前那样情绪容易失控,她渴望被尊重,我想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诉求,人们忽视、误解那些智障弱势的人,没有将他们当作独立的人格来尊重。

这些年来我亲眼看到Eva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下,努力活着、好好活着、向上活着,彦蓓每次介绍我都同样地重复:「这是江阿姨,妳Daddy(爸爸)的好朋友!」一听到 Daddy,Eva脸上马上笑开花,释出善意温暖的呵呵声,马上和我热络起来,还要帮忙我做家务,彦蓓笑Eva拍江阿姨「马屁」,Eva大声告诉我:「我想大理!妳知道吗?」我当然知道。

千禧年前正式签字离婚后的湘宁想换个生活和创作环境,先是看上了云南,然后寻寻觅觅看中了大理多元化的人文和生活环境,于是设计了一座美仑美奂的新居,在才村小邑庄洱海边,居住之外也可作为展览和艺术活动的空间,名字取得别出心裁「而居当代美术馆」,格局和风景都独特的美不胜收。

几年后,Eva开始去大理「而居」,每次由三个月、发展到六个月、最后甚至近一年,有时爸爸带Eva去大理,妈妈接回纽约,有时韩佳充当「保镳」接送姐姐,全家人都在尽力为Eva着想。记得一次湘宁在纽约和我谈心:「我需要选择一个对Eva安全的地方,这个村子小,居民善良纯朴,Eva可以自由自在的在村里玩,接近大自然,不会有危险。而且我也要创造Eva可以跟我女朋友杨露相处的机会,他们之间如果能和谐共处,也决定我将来婚姻的选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