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餐桌
朱天衣的两位姊姊(左为朱天心中为朱天文)每每被厨房洗刷工作耽搁时,都会发出「浪费生命」的哀叹。(本报资料照片)
外公娶外婆时是个穷医学生,还是乡亲集资才完成学业的。而外婆是富贾之家捧在掌心长大的,曾留学日本,是有见识的美丽女子,她和外公是自由恋爱结为连理的,公太会答应这门贫富悬殊的婚事,多是和自己白手起家拥有的创业气魄相关,而外公也不负丈人慧眼,不止靠他医学所长成家立业,也一生钟情妻子一人,临终前还恋恋寻找那早他二十年离世的妻子,外公是九十七高龄仙逝的。
外公疼惜外婆,从没让她上过一天市场,也没让她下过一天厨房,印象中的她永远是旗袍上挂串珍珠项链,地道医师娘的装扮。小时回外公家过寒暑假,每天早餐时分,身着客族布衣的阿太会从两条街外挽个大竹篮踅来外公家,吃着早饭的同时,便会听着外婆叨叨絮絮的交代买这买那的,既要喂饱一家子及雇员十多口人,还要从其间苛苛俭俭存些私房钱,阿太是亲妈、唯可信赖的人,多年下来,外婆去世前,帐簿里竟也积攒了三四百万,外公临老雇请看护,也全从这笔存款支应。
以外公行医执业的收入来看,三餐虽不至寒碜,至少是俭朴的。大鱼大肉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出现,平时青蔬居多,下饭的常是梅干菜拌猪绞肉、团成丸子蒸熟,这倒是我至爱的,海味也以咸鱼居多,除了清煎青花鱼干、盐渍小乌贼,还有一道应是熟鲣鱼肉条,比成人拇指肥厚、十公分长短,和姜丝煎至金黄,淋上酱油煸香收汁,又是一盘有洗肾隐忧的极下饭菜。
幼时曾寄住外婆家两年的二姊,是怕极了客家餐桌上的这些菜肴,其他像是自制似葱似韭的荞头、蹦脆的萝卜干,以及被外公腌渍成咸死人不偿命的紫苏梅,二姊是一上桌嘴角就向下瘪,非得外婆搬出私藏肉脯、炒花生方能破啼好好吃完一碗饭。
这花生是外公山上自产的,每年佃农一大篓一大篓送下山,接着一下午全家动员剥壳,我们小孩总在一旁伸手伸脚的,但没剥几颗手指便生疼,只能歪在一旁听大人打嘴鼓,当然,外婆是不动手的,她会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监工。待等剥妥,便把花生置入大铁锅和铁砂一起翻炒,火不能大,需时时调整柴薪,是费时又费力的活儿,起锅筛去砂的花生待完全冷却,再装进瓶罐里,一瓶一瓶被外婆珍藏在橱柜里,等闲不拿出来享用。
说到肉脯那更是精贵,制作过程一样耗时耗工,每当制作前,司厨兼看顾孩子的春兰阿姨总会备妥大叠柴薪,并叮嘱我们这些屁孩不得胡玩乱跑,一旦烧灶起锅便得时刻守着,炒肉脯需掌控好灶火,这不是瓦斯炉调整开关即可,且为了让每𫄙肉丝受热均匀,需不停翻炒,如此这般耗时一个下午跑不掉。成家后,因太想念那滋味,曾如法炮制,却怎么也做不出一样金黄色泽的肉脯,总是混杂着焦棕色,唉!全是耐心问题,要守在锅前翻炒两三个小时,对现今职业女性真是难迈过的坎。
在肉品还珍贵的年代,肉脯是可当补品看待的,唯在外地的舅舅们可享用,我们这些女娃偶尔分得一撮半口,总是舍不得立马吞咽,会咀嚼再咀嚼,让它化成虀粉再滑入肚腹。长大后,市售的肉松肉脯遍地都是,但总是甜过头,有些甚至还添加面粉、香料,实在欣赏不来,外婆家那单纯滋味的肉脯真是令人魂萦。
外婆家还有一味令人梦牵,那就是柴薪煮出的大锅米饭,除了新米蓬莱的馨香绝不同于眷粮的在来米陈旧味,且锅底总有一层匀匀的锅巴,那金黄焦香吃多少也不厌,医生外公却说锅巴不好消化,拿来喂鸡鸭吧!为此盛饭时,我总会把锅巴埋在碗底,坐离外公远远的,一口一口慢慢咀嚼,不配菜干吃即可。有时吃得不过瘾,便趁春兰阿姨拌饲料时再抓些来吃,还曾被一旁隐忍已久的火鸡,飞扑颈背抓得头发头皮快分家,至此对那貌似外星人的生物敬畏万分。
外公家院子大,除了自由行走的火鸡,院墙角落用篱巴围了两坪大小的空间,养着许多病患送予的鸡鸭,这是乡间人情味,病愈送,没钱付医疗费的也送,外公出诊若遇着贫困人家,有时还会掏光自己钱包,所以那院子角落永远是热闹的。
这些鸡鸭年节时就倒大楣了!很记得除夕一早,母亲、舅妈和春兰阿姨总会蹲在井边杀鸡杀鸭,那外星生物火鸡也不得幸免。我是不敢参与那杀戮场面的,但我知道大人们会将血用小碗接了,之后煮鸡酒搁入汤里,透熟了呈半圆形的鸡血会像月球表面一样布满坑洞,咀嚼时会黏牙,这是我敢吃的。
小孩是最没同情心的,当看到大人用滚水烫过已宰杀的鸡鸭,我们便会凑近帮着拔毛,等掏出内脏后,阿姨便会把一团团鸡肠扯直,并发一支竹签给我,让我把肠扯开洗净,最后绑成一小捆一小捆,煮鸡酒时置入其中。即便两手泡在寒冬冰水中给冻得红咚咚的,但能像大人一样做活儿,仍是让人开心的。
那川烫过的内脏一样丢进鸡酒汤里煮熟沾酱油吃,不过多半时候,这些珍品是只有一家之主外公可享用,要不就是外婆特别珍爱的孙辈可分得些许,二姊便是其一,大姊对吃不贪,我则太小,分得鸡血鸡肠便心满意足。
外婆外公视作珍品的胗肝心,从尾部掏取时要格外小心,肝给扯烂了自然不妥,更怕的是扯破胆,那苦便会沾染所有脏器。过程中我最在意阿姨划开胗子时,总好奇里面有些甚么,就曾在鸭胗里看过鱼钩,直接嵌在胃壁,那会多痛呀!其他砂粒、小石头也常见,最早的生物解剖课,我是在外公家的井边学得的。
尔后长大,是碰都不敢碰这活儿,上市场遇活体的鸡鸭鱼总都绕道而行,我真庆幸,自己不是客家媳妇,自己不是生在那样的时代。就曾听大舅妈感念过我的母亲、她的小姑,当年新嫁娘不敢杀鸡,是如何受母亲庇护代为操刀的。而以我的理解,母亲在自己家也是不杀鸡的,从阿太或外婆那儿带回的活鸡,常是养个一两天取了名字,就如领了免死金牌任牠们院子里游走至天年。
这些自家养的鸡鸭多是煮熟抹上盐酒,悬挂在天井旁的竹竿上,一排十来只,腊月、年节期间天冷就这么保存,待人客上门,剁上一只半只就让餐桌澎湃起来,这些油汪汪的鸡鸭是可一直吃到元宵,期间儿孙南回北返的,依外婆的宠爱程度也可分得半只一只不等。
外婆是疼父亲这外省女婿的,只要父亲回来,院里便会另起炉灶,蒸煮一脸盆的焢肉,里头必有一完整的蹄膀,有时火鸡也会置入其中,经一整日的炖与蒸,那火鸡肉的柴便消减大半,而那焢肉更是用筷子一划即开,饭桌上,外婆总一挟一挟连皮带肥的往父亲碗里添,还念念叨叨:「唉!只有青海奈何得了!」青海是父亲的本名,外公家都这么唤他,平辈小辈则称呼他「阿海伯」。
外婆家的年菜还有鸡鸭高汤炖煮的笋干及长年菜,笋干加了自家腌渍的酸菜很是杀腻;那反复炖煮以致软烂的长年芥菜,对牙口不佳的父亲也很适口,所以母亲真传了这两道传统客族料理,成为我们家必备年菜。炒内脏也是客族所长,姜丝炒大肠是一定有的,其他或粉肠或猪肺佐以凤梨木耳爆炒最常见,唯生肠是医生外公排拒的,所以不曾出现过。我对内脏始终多了些戒惧,但那该是水果的凤梨竟出现在菜肴里,实在是太有趣了,为此,倒十分期盼类此料理上桌。
外公在吃食上是很能享受的,他喜欢螃蟹,喜欢自制腌渍物,喜欢甜食,每餐饭后他必要以甜点收尾,一口即可,我却是吃了甜的,必要以咸食杀腻。曾喝过他冲泡的即溶咖啡,一小杯竟加了五匙糖,险些给吓坏,我即便喝咖啡不加糖不成,但五匙糖是不是太夸张了。外公的医师身分是会有一些忌口,如内脏里的生肠,是因他接生经验的缘故?其他像锅巴有碍健康的也有,外婆因有心血管之虞被控管着肉食,但只要外公出诊去较远的地方,前脚才出,外婆便会携着还稚幼的二姊至附近馆子点个半只白斩鸡解馋。
这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还会发生在每个月外公外婆伉俪俩至台中看电影吃日本料理时,同样的,火车一起动,春兰阿姨便把早已备妥的禁物起灶开锅,一次炒的是外公嫌脏又有寄生虫的田螺,满满一锅早洗净吐好了沙,加大把紫苏、大量葱姜蒜,大火又炙又炒的,端上来整整一脸盆,站着坐着一圈人吃得好不尽兴,紫苏味、葱姜蒜辛香,让那田螺滋味十足,年纪小的我也吃得开心极了,很记得那田螺里有卵,咀嚼时沙沙脆脆的,是没有过的经验,长大后和阿姨说起这事,她竟忘个精光,毕竟这在外公家是违规行为,早该忘个一干二净。
外婆终其一生未上市场未下厨过,到底是幸或不幸呢?这两件事占我生活极大比重,快乐泉源也多来自此,真的很难想像生命中减去三餐的操作,会是多么苍白,外婆是不是因此错过了许多?但同为一个娘胎出生的两位姊姊也是不下厨的,每每被厨房洗刷工作耽搁时,都会发出「浪费生命」的哀叹,或许真只能以「一种米养百样人」可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