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冒险、冒险的平凡

仰望西北棱山肩的阿果与元植。(雪羊摄/宝瓶文化提供)

请元植帮我在第二营留下我穿着连身羽绒的影像。(张元植摄/宝瓶文化提供)

(宝瓶文化提供)

自1950年6月3日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纳被法国人首登以来,世上的登山家们前仆后继地将十四座8,000米顶峰视作生命的终极意义、挑战的最高殿堂。直到1964年,中国的世界第十四高峰希夏邦马被登顶后,「山顶」本身的意义在高峰攀登的领域中,就不再代表着未知的朦胧美与值得被追求的创新荣耀,而是一个「有人去过、有固定路线可循」的传统路线,一个可以「拜访」而非「赌命冒险」的地方。

然而崇尚自由的登山家们,不屑已知、讨厌框架,向往未知、渴望自由。唯有踏足那些尚未被人类开拓过的角落,才能撇除一切杂讯,以纯粹的有机生命体与无机的山对话,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不被任何他人所拘束、限制、揭露、指挥,单纯以肉体在山棱与山壁上,绘出一道道充满生命力的美丽创作。唯有未知,才是真正的自由,才能有无限多的选择。

在道拉吉里的冰河上,我看见悉数已知的世界犹如监狱的禁闭室,没有任何未知事物、没有任何变化,最后,被关进去的人,将会先从灵魂开始窒息,意识与自我慢慢融化,最终成为重复着固定动作的无机物。

任何探索未知 都能定义为冒险

在任何传统路上,以生命为赌注力拚浅薄的「成功」,已非国际登山圈的主流价值,因为登山的典范早已转移至岩壁的攀登与新路线的开拓,和我在冰河上感受到的一样,终极价值正是「未知的追寻」。在基地营的日子里,我亲眼见证了何谓「登山家」,又何为「登山客」,我们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追逐一个超级集邮行动,又或是设法在雪巴人架好的绳子以外,创造出不同于以往的攀登价值,自由地在冰雪间挥洒自己的想法、开拓自己甚至台湾人的眼界?

在阿果身上,我看见了和我相同的天秤:在道拉吉里的传统路上,如果不能走出新的价值,那么一步都是多余。一如阿果带领的「没有台湾人完成过无氧十四峰」,以及我的新尝试「用最好的影像记录高峰攀登」。然而在生命面前,这一切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早已有人完成的峰顶、几百人重复过的路线,不值得我们赌上生死。无论时间与金钱的代价再大,一旦遭遇险阻,我们都会选择下次再来。

大山无情,无论拥有再强的身体与能力,身为生物的我们,在山的面前依然是那么渺小、那么必须屈服。

阿果回来第三营后不到一小时,我们就打包完成,沿着紧绷且被磨出许多毛边的白绞绳垂降下撤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手脚并用、背着重装挣扎爬上的冰坡,竟然是陡到会脚底发痒、任何东西掉到地上都会一路滑到山下的程度。若不是有固定绳可以面向山顶半垂降下山,我面对的,将不只是内心的恐惧,更有一个没踩好就直接坠落2,500公尺的巨大风险。我吞了吞口水,对于上来开路架绳的雪巴人感到更加敬佩。

九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从海拔7,250公尺的第三营,回到相对温暖舒适、有着满满回忆的道拉吉里基地营,海拔4,670公尺。虽然阿果、元植因为状态绝佳,一路上都在讨论要不要过两天再上去拚一把,但对于已无氧气瓶的我而言,人生第一次的8,000米攀登,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没登顶虽然很可惜,但我已十分满足,不仅幸运地全身而退,还带回无比丰盛的故事──那些等待的日子,与各国攀登者的互动,还有新旧路线的对比。在基地营等直升机下山时,阿果和我们分享了一段话,确认了我对冒险一词的认知:「任何探索未知的行动,都可以定义为冒险。」这也正是我在道拉吉里每一天的写照。

那些以身体经历的种种,与冰川、与雪巴、与道拉吉里、与阿果和元植为伍的日子,已用各种型态刻在我的灵魂之中,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会褪色,都能找到令我成长的启发。这是远比「山顶」更珍贵的宝藏,这就是冒险所给予的自由;再平凡的冒险,哪怕像是第一次走路上学的孩子,都能获得同等的自由。

见证自由与困顿的旅程

冒险可以很伟大,像巴特克的滑降道拉吉里,像阿果和马素的无氧攀登十四峰;也可以很平凡,走在传统路上来趟突破自己的冒险,做没做过的事,走没走过的路。无论是否能为他人、为世界带来新意,但对愿意冒险的人而言,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肯定一次又一次因冒险而扩大,生命也被一个又一个的小梦引领着前进。

那是一个勇敢寻找自己的「未知」的过程,让生命得以往前,让意识得以延续。当一个人克服万难去逼近梦想时,无论事大事小,在达成的那一刻,身体便会记住那个体感,畅快、感动、自信、快乐,我相信这是驱动生命不断前行与成长的核心,为生命找到「新」与「变化」的过程。

道拉吉里西北棱踏勘计划,是一个长达两个月的冒险,一趟见证了自由与困顿的旅程。有无尽的冰雪之美、不同文化的碰撞交会、来自雪的威胁、热血的冒险挑战,以及一日有四季的神奇、未知与已知的冲击,全都浓缩在世界第七高峰那雪白的巨大山脊与冰河上。

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最强,且大多数人都与我一样平凡,没有顶尖登山家的技术与体能。但我们仍能看着强者的背影,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勇气和靠山,陪着每一个人跨越那些看起来高耸可怕的障碍,进行那些想也没想过的奇妙冒险。看到连汤玛士这样的越级打怪者都能赌上性命,借助雪巴之力与好运一次成功,而强如阿果这样的登山家却到了2024年第四次挑战道拉吉里,依然被山神退货,便能领悟「只看结果」的愚蠢无知,而懂得开始欣赏过程与方法。

找到自己的史诗

有达成目标当然最好,但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努力的过程也并非毫无收获,反而还更加珍贵。不断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未知,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都会是精彩绝伦的冒险;再平凡的人,都会因为历经内在的冒险、找到灵魂的新意而发光发热。

在世界登山名著《喂鼠──一种老派登山家风范》中,英国登山家莫.安东尼(Mo Anthoine)说过,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史诗,以喂饱渴望冒险、在心中啃咬的那只老鼠,也就是另一个自己。

无论是高峰,又或是大海,甚至是没去过的国度,每个人都可以在世界的角落里,透过探索未知找到自己的史诗。那将会是驱动灵魂不断前行的火种,能在心中永远燃烧,哪怕躯壳老朽,依然灿烂。道拉吉里毫无疑问是我的史诗,也是阿果、元植的史诗,是巴特克的,是欧列格的,更是汤玛士的。虽然程度有别,但无论能不能成为人类的史诗,这段日子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旅程。(本文摘自《道拉吉里的风》一书,宝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