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第十章:案例研究1 重新诠释自然进化

本文节选自《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对创意、创新和创造的自由探索》,上一篇链接: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第九章:彻底告别对目标的幻想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对创意、创新和创造的自由探索》,作者是肯尼斯·斯坦利(Kenneth Stanley)和乔尔·雷曼(Joel Lehman),他们是目前享誉全球的创业公司OpenAI科学家。两位作者持续多年扎根人工智能前沿领域,这本书是他们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中蹦出的意外火花。他们在学校、TED、科研论坛等场合公开演讲,让这一新思维方式影响并激励了许多人。他们自身也凭借写入本书的“寻宝者思维”“踏脚石模型”“新奇性探索”等具体思维方法,在人工智能研发领域取得了飞跃式的突破和进展,产生了一系列惠及人类的伟大创造。

近期我将会在本站号平台将这本书的各个章节分享给大家,感兴趣的网友可以去买一本实体书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第十章:案例研究1,重新诠释自然进化

核酸造就了人类,使我们即使在月球上也能繁衍生息。——索尔·施皮格尔曼(Sol Spiegelman)

组成人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线粒体作为“发电厂”,通过氧化糖类为细胞的生命活动提供能量;核糖体则是蛋白质“制造厂”,负责生产修复老化细胞膜或形成新细胞结构所需的蛋白质;溶酶体负责清理细胞器“工厂”产生的代谢废物;而细胞核作为“行政中枢”,通过DNA的构成来调控细胞活动。人类全身上下都由细胞构成,但我们往往对这一事实并不在意。

人类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是一套极其精密的微型机器——每个细胞本身,堪比一座迷你城市。令人惊奇的是,人类个体的存在,都得归功于五十万亿个细胞的团结一致和协调运转。光从数字上看,人类体内的细胞数量几乎是世界人口的一万倍。如果这还不能令你吃惊的话,现代科学还证明,正是“毫无章法的”自然进化,创造并组织起了这个庞大的细胞集团,从而成就了现在的我们。

除此之外,自然进化设计了这个星球上的每一种有机生物。地球上所有生命体都在同一棵不断延展的进化树上相互关联。从加利福尼亚州北部一株名为“亥伯龙神”(Hyperion)的海岸红杉(树龄700多岁,高115.92米),到印度尼西亚水域中的射水鱼(能在9英尺,即2.74米外喷出水流击落昆虫),所有生物都是人类的亲戚,虽然只能说是有十亿分之一“共同基因”的表亲,但每种生物都源出一脉:地球上第一个可自我复制的细胞。

通常,在试图学习某样东西时,只有理解了其运行原理,所学才算是落到了实处,基础部件和深层原理之间的联系,也因此而变得更加清晰明朗。自行车运作的原理,是踏板带动链条,链条带动轮子,车子才能向前走。不懂这个原理,你把自行车撂在一旁,放上一百万年,也只能收获一堆生锈的废铁。

我们所知的大多数事物,都因原理简单而略显无趣,因为“死物”无法自主衍生新产品。但生物进化是独特的,因其能不断地推陈出新,就像一台永动机。不同于自行车这类“死物”,如果你把“生命进化”搁在那儿一百万年,它完全可以自行衍化出一整套全新的生态系统。你对进化研究得越多,就越觉得它不可思议。像人类大脑这般复杂的器官,怎会仅通过一个看似机械的过程,就能创造出来呢?正是这种怀疑论的存在,推动了智能设计运动的发展。

这些怀疑论者认为,正如每一块工艺精湛的瑞士手表背后都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制表师,地球上形形色色的复杂生命体背后肯定也存在着一位天赋异禀、聪慧异常的“造物主”。但达尔文的一项重要发现,推翻了这种观点。最终,一台微有瑕疵的自我复制机器,就能够展现出智能设计的“表象”。

想象一下,你有一台能够自我复制的机器,如果复制过程是精准无误的,那么这些机器其实没什么看头,因为你只能得到满满一仓完全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如果自我复制的产物存在些许不完美,意外就随之而来了。不完美的复制带来的结果是,你最后会收获一批五花八门的机器,因为每台机器生产出的东西都与上一台稍有不同。当然,有些复制出来的机器可能存在毛病,失去了再次复制的能力,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些还能自我复制的机器可能会变成霸占大量资源的“吞金兽”,阻碍其他机器收集用来自我复制的金属材料。

那些失去复制能力的机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生锈直至报废,最终“断子绝孙”。但在每一代复制品中,那些能自我复制的机器,总能留下一些与它们相似的“子嗣”,且继承了父代的部分特性。这便是达尔文“物竞天择”理论的要义——只有具备复制能力且成功进行了自我复制的生物,才能在进化之路上走得更远。不精确的自我复制和自然选择共同编码了进化过程,让各类稍不完美但可自我复制的机器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下去。如果你能让这个过程持续几十亿年,便同样会得到类似地球上的各类复杂生命体。

所以,我们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达尔文发现的生物进化过程便是那个神秘“造物主”的真身。事实上,我们几乎没有理由去质疑自然进化理论——不像那些智能设计论的拥护者——因为支持进化论的科学证据确凿无疑。

尽管如此,因为进化是非常复杂的过程,科学知识也在不断地自我扩张和质疑,生物学家并不能完全理解地球生命进化的方方面面。例如,关于生命确切起源的争论,仍然没有完全尘埃落定(虽然科学家们提出了不少令人信服的理论)。不同的生物学家对进化也持有不同的解释。这种分歧并未质疑进化这一过程本身,而在于看待进化的角度,以及进化过程中“有哪些因素使其如此强大且富于创造性”。换句话说,是关于“哪种力量在推动进化的过程中发挥了主要作用”这一问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而有一点尤为关键,即自然选择在进化中扮演了怎样的重要角色?

自然选择,又称物竞天择,即某个在生存竞争中存活的生物个体,很可能会获得更多的繁殖机会,继而将自己的基因扩散至整个种群。因此,在自然选择中,不利于生物生存的基因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湮灭,而增强生物生存能力的基因则会被保留并发扬光大。有时在大众的认知中,“自然选择”这个词似乎等同于“进化”,但进化不仅仅是自然选择,进化的动力源不止一种,自然选择只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自然选择是否比其他的推动力更重要,已经在生物学家群体中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举个例子,最著名的一场辩论便发生在前文提到过的古尔德和约翰·梅纳德·史密斯 (John Maynard Smith)之间,两位都是业内知名的进化生物学家。古尔德认为,进化过程中机遇和历史的重要性可能高于自然选择,而史密斯则认为自然选择比机遇更重要。尽管两人都认可了进化论,但在其解释上存在分歧。

重要的是,选择不同的解释,将影响我们对进化的理解。进化到底是由自然选择下的适者生存和繁衍来驱动,又或仅是一个分化的过程碰巧积累了不同的生命形式?合理的解释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生命的多样性,是如何在“无章可循”“无规无矩”的自然过程中产生的。本着这种精神,本章将以另一种解释——从非目标搜索的视角来审视自然进化过程。

正如本书前几章所述,本研究的一大动机是为了明确非目标思维作用于创造性发现时,其是如何颠覆我们的视角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希望对进化的重新审视,能使我们获得更深层次的理解。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不是要推翻既定的生物学理论。相反,我们提出了另一种观点,即有助于我们理解进化的一种与众不同的进化论解读方式——进化如何能够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化为现实。但在介绍我们的新观点之前,先来回顾一下,有哪些最常见的进化解读方式?以及为什么它们与目标导向思维的联系如此紧密?

进化论中,最著名的一个观点,可能就是“适者生存”,其中“适者”是指生物学上的适应性概念,即一个生命体平均能产生多少后代。虽然“适者生存”这个词并非出自达尔文之口,也不是现代生物学家的惯用词(他们更喜欢“自然选择”这一术语),但“适者生存”还是成为公众大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不仅如此,这个词还牢牢抓住了进化背后的一个驱动力:更能适应特定生态位的生物,往往比适应性较差的同类更“多产”。

霓黄色皮毛的兔子在自然环境下更容易被捕食者发现,其生存能力便会大打折扣,继而黄色毛发的基因也不大可能会在整个兔子种群中广泛传播,因为携带这种基因性状的兔子存活率低,平均产生的后代也更少。另一方面,携带“飞毛腿”基因的兔子更有可能从捕食者的追逐中活下来,该基因便会在整个种群中扩散,因为跑得更快的兔子,往往活得更长,繁殖机会也更多。所以这些基因,不管是表现出霓黄色皮毛,还是跑得更快的性状,最终都会彼此竞争。结果兔子也被迫参与生存的竞争,因为它们继承了相互竞争的基因。

这种关于“竞争”的观点,就将“适者生存”与目标导向思维联系起来。整个生存竞争的概念,就是通过竞争性来选出适应性更强的生物,最终实现成为“最合适”或“最佳繁殖体”的目标。我们希望能有一个比“最适者”更具体的目标,但这也促使我们开始思考“(进化的目标)可能是什么”这一问题。像所有目标驱动型的检索一样,一项衡量生物某种能力的标准由此被确定(在本案例中就是“适应性”),而进化的目标就是不断提升和改进这方面的能力。

出于类似的原因,“适者生存”使人们普遍将自然进化视为生物之间的血腥竞争。如果只有最适者才能生存,那么大自然就会摆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姿态,消灭所有“不符合目标要求”的生物。正如丁尼生(Tennyson)所说,“大自然即鲜血淋漓的尖牙和利爪。”关注进化中的竞争性,会得出另一种观点,即大自然总是在努力地自我优化和完善,那么有意思的问题来了——其目的何在?大自然想努力达成什么目标?早期的进化论者认为,而且许多非专家人士仍然相信,进化是进步性的,是朝着某种完美目标的方向发展,是对超级生命体的一种探索。这种解读有时会将人类奉为当下物种进化过程的巅峰。换言之,从进化的角度来看,相比细菌或者蟑螂,人类似乎是“更高等的进化目标”。

但即便从目标的角度思考进化问题,也存在着不同的解释。进化的目标就是要明确地检索到人类,此想法无疑是最幼稚的。这种“人类至上”的观念,始见于早期人们对进化树的描绘——人类被突出地置于最顶端的树枝上,言下之意便是,人类代表了进化的进步。现今的大多数生物学家当然不会赞同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观点。事实上,如果人类真是进化的既定目标,我们最终会遇上前文提及的、关于目标的悖论:如果每一种由地球上第一个细胞衍化而来的生物体,在进化过程中都向类人这一进化的既定目标靠拢,那么就永远不可能进化出人类(作为最终参照物)。问题在于,与任何“高大上”的目标驱动型检索一样,具备踏脚石特性的事物,与最终产物并不相似。比如扁形虫——人类在进化之路上的祖先之一,和人类毫无相似之处。所以进化不可能一直在主动地寻找人类,如若不然,人类永远都不会出现!因此,如果进化确实是由某个明确的目标驱动,那么这个目标绝对不会是创造出人类。

那么这个目标会是什么呢?一种可能性就是,如果人类并非进化的既定目标,那么使我们进化出有别于其他物种的特征,可能才是真正的目标。比如智力也许是进化的目标,而人类只是过程中的某一产物。但问题是,即便以此为目标,本书前文提到的关于反对执迷于“高大上”长期目标的内容,在此仍然适用,因为依照先前的论述,用于实现智力这一进化目标的踏脚石,自身应是不具备智力特征的(如前文所言,踏脚石和最终产物是毫无相似之处的两种事物)。举个例子,没有人会知道远古时期的扁形虫和其他昆虫相比,谁有可能进化出高等智能,但人类并非昆虫的后代。从扁形虫进化到人类,如果要预先把这一路上所有的踏脚石都安排好,这对自由散漫惯了的“造物主”(进化过程)来说太勉为其难了。我们真正要探讨的,是目标的欺骗性。目标的欺骗性就意味着将进化视为对人类、对智力或任何其他类型的类人特征的有目标检索是毫无意义的。如此,“人类至上”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

事实上,进化论只是众多重大科学发现之一,它们共同打破了人类“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愚昧心态。比如,哥白尼证明了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弗里德里希·维勒(Friedrich Wohler)证明了有机化学与无机化学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达尔文同样发现,人类只是生命之树上的众多叶片之一。当然,这些打破人类既有认知的发现,都不能削弱我们作为人而具备的独特能力和特性,比如人类分享复杂思想的能力或非凡的智力。真正的重点是,进化并没有对我们人类分外照拂,进化论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人类比其他生物更加高级。

无论如何,虽然人类可能不是进化的目标产物,但问题仍然存在,即进化是如何造就像人类这般复杂而聪明的生物的?如果有的话,进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这个答案很重要,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人类自身的起源。

正如本书第四章中所述,大多数接受过科学教育的人都会说,生存和繁衍是进化的目标。现在让我们更深入地研究一下这个观点。毋庸置疑,所有生物都具备生存和繁衍的能力——因为缺乏这两种能力的物种不可能存活至今。但除此之外,上述观点还承认了进化的另一种动力,即“自然选择”在提高物种生存能力方面的驱动作用。所以根据这种观点,提高适应性(生存和繁衍能力的生物学术语)通常被认为是进化的目标,而自然选择则是驱动适应性提升的主要动力。

重要的是,自然选择解释了为什么生物体能很好地适应其所在的环境。通过自然选择,某一物种尝试着不断地优化自身,以便适应周遭环境。就像拼图制作,通过切削打磨某一块拼图的边边角角,使其与周围的拼图块更好地贴合。进化生物学家费奥多西·多布然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的话恰到好处地诠释了这一点,“除了进化论的角度,生物学上没有其他行得通的解释。”从自然选择的视角观察生物世界,生物多样性的奥秘便昭然若揭了,即性状A是为了帮助生物B应对情况C而进化产生的。这一思路似乎表明,“力图不断提高所有生物体的适应性”才是对进化论最深刻的解释。简而言之,进化的目标,就是不断提高物种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这种进化观点完全符合目标的范式,也符合直觉的理解。事实上,学校一般都以这个角度来教授进化论,所以但凡被问到进化论,上过学的人很可能都会给出类似的解释。但本书提醒我们,有时对常见的、基于目标的观念进行质疑,可以引发最深入的思考,所以我们不妨尝试寻找不同的方式来思考物种的多样性。

虽然乍看之下,生存和繁衍是进化的合理目标,但进一步审视后,就能发现一些漏洞。比如,据本书第四章所述,我们认为生存和繁衍与常说的目标一词的含义并不契合。虽然词义的辩论多多少少有些无聊,但在这个案例中很重要,因为选对了词语,释义便有了生命。目标一词的解释和释义是否有意义,取决于我们对“目标”这个词的真正理解。生存和繁衍并不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遇到的常见目标,比如找回丢失的车钥匙等。根据本书第四章,生存和繁衍是进化的目标,这一观点是有问题的,因为生存和繁衍在进化开始时就已经完成了,即先得有地球上第一枚细胞的成功生存以及顺利繁衍,生命的进化之路才能随之开启,这就好比手里攥着车钥匙还在继续找它,有些“骑驴找驴”似的犯蠢。搜索到某物,通常标志着目标的实现,而非搜索过程的开始。但进化就是这样开始的搜索过程,最初的可复制的生命形式,就已经成了“已达成的目标”。

更深入地讲,即便我们将进化不仅仅看作“为了实现生存和繁衍”,还是“为了寻找‘适应性最佳’的生命体(即适应能力最强的有机体)”,矛盾仍旧存在。关键在于,这种观点与“是什么让进化变得如此盎然有趣”这一进化的深层直觉相冲突。因为在常规的搜索行为中,搜索的终点通常是最有趣的。例如,在寻找丢失的钥匙时,丢失的钥匙本身就是主要的关注点。如果进化的目标是搜索“适应性最强的物种”,那么整体适应性最强的生物就应该是搜索的终点。而生物学对“适应性”的定义,是指某一生物平均能产生的后代数量。所以,如果进化的目标是为了提高生物的适应性,那么它就是在寻找适应性最佳的生物。

然而这种思路的问题在于,哪种生物有望产生最多的后代?如果一对人类夫妇生了五个娃,我们会觉得对方真是“颇为高产”;但对猫咪而言,一胎五仔只是常规操作,而且它们还能一胎又一胎地生个不停。这岂不是说,在“进化”这位造物主眼里,人岂不是不如猫?更糟心的是,细菌比任何动物都更“高产”。按照这个逻辑,在进化之路上更早出现、构造简单得多的细菌,岂不是比人类更接近进化的“目标”?所以人类仍然在迫切寻找着问题的答案,如果细菌已是进化的“最优解”,那为何有我们人类的横空出世呢?

当然,人类早已发现,进化中最吸引人的篇章并不是细菌。所以,如果我们把细菌置于进化树的顶端,那一定是错的。细菌这种生命形态可能“很有趣”,但仅凭研究“细菌”这个单独的生物门类,便妄图深入了解生命那不可思议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就是痴心妄想了。生命的多样性,比如乌龟和郁金香、奶牛和牛痘、绵羊和海贝等,其由来可不会像找回丢失的钥匙那般简单。生命似乎更像是一位钥匙收藏家,拥有经年累月辛苦淘来的各种藏品,只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更复杂精致。

事实上,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多样性,让我们想起了“其他的分化创造过程”,这在本书前几章中有所探讨。就像进化这位造物主,随手收集到了一块名为扁形虫的踏脚石,但并不知道日后会从里面蹦出人类来;把一张异形脸的图片传到图片孵化器网站的人,也不会想到它最终会培育成一张汽车图片。真空管的发明也是如此,当时人们并不知道有一天它会成为发明计算机的契机。进化开始看起来更像是图片孵化器网站或人类创新的探索过程,而非基于目标的成果。按照这种思路(如本书第四章所述),回顾进化中最具里程碑意义的成果,如光合作用、飞行能力或人类同等水平的智能,有意思的是,它们始终未被视为进化的目标。如果我们对进化的产物确实感兴趣,并想进一步了解它们诞生的过程,那么把进化看作对目标的检索则完全无益。从根本上说,从目标的角度解读生物进化,严重忽略了一个事实,即进化最有趣的产物,只是其为实现“生物的高度适应性”这一目标过程中产生的一种副产品而已。一种更可靠的说法便是,作为进化产物的生命多样性才是进化过程的核心,而非其副产品。

就此而论,关注进化的创造性,而不是试图将其生搬硬套到基于目标的定式中,可能会形成对进化的更深理解。将自然界中的生存和繁衍等同于目标是一种误导,因为它与目标驱动型搜索中的常见目标截然不同。常见的目标通常不会在搜索开始时就是“已完成”的状态,且目标驱动型搜索几乎总是以最终的产物为导向。因此,从我们心中的创造力角度而非目标导向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自然进化的过程,又会带来什么新的领悟呢?

另一种看待生存和繁衍的方式是将其视为一种制约,即无法顺利繁殖的生物将会走向灭绝,那些能够繁殖的生物则会生存下来。但这种观点可能颠覆我们一贯的理解,与其说自然选择推动了进化,不如说其实际上限制了对生命的多元化探索。一些生物没有被进化“选中”而繁衍下来,这意味着它们作为踏脚石的潜力永远都得不到发掘。如此一来,由于自然选择的存在,大部分的“搜索空间”实际上是被裁剪掉了。

为了说明这一点,不妨想象有一个比地球更宜居的类地行星,我们可以称其为“和谐之星”。在这个另类的虚拟现实星球上,自然选择完全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任何生存竞争,那么尖牙和利爪的自然法则也将不再适用。事实上,在这个温柔乡里,每一种生物都可以自由繁殖。即便是那些已经丧失独立生存能力的生物,也会得到帮助,确保它们的基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延续。如此假设,是为了完全消除自然筛选的影响。即便某些生命体没有生殖器官,它们也能繁衍生息,甚至能在这里凭空创造后代(以此继承其基因)。在这个星球上不用担心太过拥挤,因为地方足够大,可以容纳在现实地球上所有会被自然选择淘汰的生物。其结果是,许多在地球上无法通过进化(选择)诞生的生物,将有机会在“和谐之星”上(无需经历筛选地)生存和繁衍。

假设“和谐之星”和现实地球上的生物进化,都起源于同一种原始单细胞生命,那么这项实验会得到怎样的结果?首先你可能认为,这种进化必会了然无趣——因为生物完全不需要承担任何适应环境的压力。从生物特征的复杂性角度出发,生物学家一般会给出如下解释——如果不需要适应环境,生物也就没必要目标性地自我优化。但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要创造地球上的复杂物种,自然选择真的是必要条件吗?或者它可能是对进化创造性的一种限制?

假设生物的突变和基因交流与地球上发生的一般无二,那么到目前为止,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和现实地球上同样多的生命形态,甚至犹有过之。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这个结果会成为确切的事实,因为所有被自然选择“筛掉”的生物仍可能在“和谐之星”生存。消除了自然选择的压力,进一步的进化就不那么困难了。事实便是,在“和谐之星”上,没有了弱肉强食的法则,生物不可能失去进一步进化的机会。因此,在现实地球上繁衍的每一种生物后代,也会在“和谐之星”上顺利存活并繁衍,这意味着同样的物种谱系也将得到进化并诞生于世。当然,因为几乎每一种生物(包括那些在地球上无法生存的生物)都能在“和谐之星”上顺利繁衍后代,所以也会有很多原始而“无趣”的细胞团存在。但这种折中带来的积极一面是,许多碰巧不走运而未能在现实地球上生存下来的有趣生物,将会在“和谐之星”上获得第二次生存的机会。

例如,有一种百万分之一的罕见突变,能为新生物种赋予有用的新能力。在现实地球上,这个变种在发展壮大之前,很可能会被捕食者吃掉,随之永远失去成为一项生物史上重大发现,以及成为其他新物种“祖脉”的机会。但在“和谐之星”上,这种突变只是开始。这个星球就好比是一位不遗余力地秉持“兼爱非攻”理念的探索者,不放过每一块可能的踏脚石。谁知道生物在不需要生殖器官的情况下,会演化出怎样令人意想不到的身体结构呢?这个思维实验的重点是要说明,自然选择并非真正的创造性力量,它集中、优化,并最终限制了进化这位造物主的探索范围。自然选择的伟大作用,只是在于确保资源(在现实地球上是有限的)被用在能够自我繁殖的物种身上。这种限制与无限的探索不同,所以生存和繁衍可以说是限制了进化这位造物主去进一步发掘可能带来新物种的踏脚石,而不是进化本身的目标。

这种视角的转变表明,进化好比是一位典型的寻宝者,而不是单纯的优化员。也就是说,如何积累新颖性和多样性,才是进化的一大标志性特点。就像人类在创新、在使用图片孵化器网站或新奇性搜索过程中积累踏脚石一样,自然进化在地球上积累了不同种类的生命塑造方式。生命之树的枝干从根部不断向外分支,一边扩展,一边收集新的生命的踏脚石。并不是所有的踏脚石都能保存下来,但它们确实成了促成新物种诞生的一个又一个关键环节。

但是,是什么导致进化以这种方式积累踏脚石的呢?进化中产生惊人发现的关键因素,不仅仅在于生物之间的竞争,即使竞争的确发挥着重要作用。将竞争视为进化创造性的一般性解释,这样做的问题在于,其通常会促使一切事物趋于“最佳化”,即适应性最佳的生物才是唯一重要的存在,所有其他的、无限的踏脚石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例如,美国全国大学体育协会(NCAA)“疯狂三月”篮球锦标赛开赛时,共有64支球队,但最终的赢家只有一位。好比在Betamax与盒式磁带、DVD与激光碟、高清DVD与蓝光碟之间的竞争中,最终会有一方压过另一方。但自然进化不同于此类竞争,因为其更趋向于“开枝散叶”,为生命问题探寻众多不同的解决方案。就像其他非目标性探索的例子一样,正是这种在具备所有可能性的空间中,不断分化和探寻积累踏脚石的行为,才最终带来了最令人瞩目的伟大发现。

有趣的是,自然进化并不是通过竞争来获得生物多样性,而是通过避免竞争。特别是某一生物如果能以一种新方式谋得生存,那便是成功找到了自己的专属生态位。因为它会成为第一个以这种新方式生存的生物,所以作为此道开山者,竞争不会太激烈,繁衍也会更容易。例如,如果一个偶然的突变,使某样生物有能力消化一种之前不能吃的东西,那么它就完全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种全新的食物来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后代可能会专门以这种新发现的东西为食,从而形成一类新物种。

或者想一想有史以来第一只进化出飞行这一革命性能力的陆生动物,这位史前的“莱特兄弟”另辟蹊径,为后续的生命开拓了新的生存可能性,并从陆地上的弱肉强食中成功抽身。通过这种方式,新的生态位逐渐积累起来。虽然个别物种可能会走向灭绝,但长期得不到开发的情况会变得罕见,因为大自然始终在扩张不同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此外,一个新兴生态位通常会衍生出更新的生态位,继而进一步生成新生态位。就像连锁反应一样,新生态位会不断从旧有生态位中冒出来。关于“生态位是如何层层衍生的”这一问题,有一种名字就带着味道的昆虫——屎壳郎,恰巧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种生物的代谢废物,可能会成为另一种生物的食物。没有此,就不可能诞生彼。正如计算机的发明奠定了整个软件生态系统的基础,草本植物的诞生也为食草动物提供了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些食草动物反过来又成为食肉动物、清理残羹剩饭的食腐动物和寄生生物的生存之本。数十亿年前由第一个单细胞生态位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表明,自然界的进化,与人类的创新、图片孵化器网站和新奇性搜索同属一类。进化好比是一摞不断累积的踏脚石,它们彼此堆叠,并非为了某一目标才聚在一起,而是因为通过不断站在前者的肩膀上,才为生命探索了更多的可能性。

进化与其他非目标搜索过程的相似之处,并不仅仅在于积累踏脚石,偶然性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进化的某项创新可能会产生何种结果,似乎是无法预测的。正如人类的某些重大发现有时是不可预测的,偶然性在自然进化中也起着关键作用,尤其是通过基因突变的形式。突变是一种遗传基因的轻微复制错误,有时会在生物繁殖过程中发生,通常会导致亲代和子代之间产生细微的不同,不时还会受到自然选择的影响。但如果某项突变损害了生物的适应性,那么它便很难留存于世。另一方面,对适应性影响不大的突变,其命运就不得而知了。此类不好不坏的基因变化,并不是通过自然选择进化而来,而是随机遗传漂变导致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自然选择有机会赋予某一物种更大的生存优势,但其有时也会忽视其他方面的属性。如果某一性状并不影响生物的生存或繁殖能力(例如骨骼的颜色),那么自然选择就不会进行任何干预,其进化就只能依靠随机遗传漂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生物“百花齐放”的多样性,并不是来源于自然选择,而是自然选择的忽视。事实上,正如生物学家迈克尔·林奇(Michael Lynch)所强调的那样,自然选择的干预越少,源于基因漂变的性状也就越稳定。

另一种允许偶然性在进化中发挥作用的力量,便是扩展适应,是指生物“曾经行使过某种功能的结构,在进入一个新生境后,又被用于另一个不同功能的现象”。例如,羽毛最初是在恐龙身上进化出来的,主要功能是保持体温,之后才逐渐成为适用于鸟类飞行的结构。以人类自身为例,骨骼一开始只是用于储存供身体其他功能所需的矿物质,后来才进化成人体的支撑性结构。

类似的案例在非目标性探索中很常见,这种情况下,具备踏脚石特性的生物,其生存与否并不由存在于遥远未来的目标来衡量和决定。因此,图片孵化器网站上同样发生了类似扩展适应的过程,也就不足为奇了——还记得外星人脸图片演变出汽车图片的案例吧?车轮就是由外星人的眼睛扩展演变而来的。扩展适应在人类的创造发明中也很常见,比如真空管最初只用于早期的电气研究,后来才被拓展应用于电脑运算。如此看来,扩展适应是为非目标性探索赋能的一大关键属性。通过观察许多不同类型的探索过程,我们发现了一种很有趣的模式:在奔向某一目标的途中发现的一些有趣玩意儿,在未来往往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证明有大用处。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进化的创造性是逃避竞争后的产物,而非竞争的产物。严苛的生存限制一旦被解除,进化便会在检索空间中自由自在地探索,通过基因漂变和扩展适应的方式,疯狂探索和积累具备踏脚石特性的生物。通过这种生物多样化的力量,进化才得以逐渐积累各种“奇珍异宝”。这只是一种另类的非目标性探索过程,就像图片孵化器网站、人类创新和新奇性搜索一样,其最终产物并未从一开始就被认定为目标。虽然它们表面上各不相同,但这些系统的多样性背后,都有非目标性踏脚石收集者的推波助澜,即寻宝者的再次出击。

看到这里,或许我们开始理解,为何“竞争驱动自然进化”这一当下流行的解读,实际上可能太过专注于进化中最无趣的一些特性。换言之,若我们把进化看作最优性或最具效率性的检索,便相当于将其视为平凡而无趣的检索,就好比打开导航,搜索从家到图书馆的最佳路线。与进化不同的是,去图书馆的最佳路线总归能搜得到,而且也不会通往莫名其妙的地方。问题是,把进化看作最理想生物的竞争上岗,意味着进化本身有一天会趋向于创造出最终的超级生命体。考虑到进化的深远影响,专注于创造性而非优化性,可以革新我们的旧有思维。

与此同时,重要的是要避免做出以下推论,即“截然不同的解释,必然是水火不容的”。虽然新解释可能会反衬出旧解释的错误性,但实际上,同一组数据可以支持多种解释。因此,仅以数据为支撑,还不足以在各种解释之间做出最终选择。那我们又该以什么为标准,选择不同的解释呢?

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希望能够为“可观察到的过程,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一问题提供一个可接受的解释。一个好的解释,应该阐明原始数据的更深层含义。比如,万有引力定律的公式很有趣,但背后的解释则更深刻:物质吸引物质——一个简单又深刻的真理。同样,对自然进化的启发性解释,应该回答“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命产物,是如何被进化创造出来的”这一本质的问题。理想情况下,正确的解释应该非常具体,甚至可以借此开发出一种新算法。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能把进化的力量抽取出来装进瓶子,再用于我们喜欢的任何地方,比如汽车或机器人宠物的研发,那么它就成了一台创意生产器,能不断地吐出吸引人的新玩意。把这台机器搁上几个小时,你就能得到一辆全新的、自动化设计的汽车。关键在于,“解释”不仅仅是一项学术活动。若其足够清晰,甚至能给出非常具体的信息,那么它便可以转化为公式,应用到众多其他的场景中。

抽象化是帮助理解自然过程的一个重要工具,主要用于捕获基础流程的基本特征,同时排除不重要的细节。抽象化能把某个概念,分解成基本的构成要素。例如,棋盘可以被抽象为一个由红黑相间且按8乘8方式排列的方块组成的网格。如果某块特定棋盘上的一个方格有瑕疵,或者长宽不一致,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些不痛不痒的小细节,并不会妨碍棋盘行使其目标功能:下国际跳棋。抽象化能抹去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在提炼核心理念的同时,摒弃的细节越多,抽象化的效果就越好。当然,抽象化也存在弊端,一旦抽象过度,便会丢失最重要的细节。比如把棋盘“简化”成一个光溜溜的大方块,就显得太过分了。虽然棋盘确实是近似正方形的,但跳棋游戏不能单从这个角度来描述,因为光有一个大方块,而没分成64个独立的小方格,游戏是玩不起来的。对自然进化进行抽象化处理的难度在于,在不抛弃任何必要细节的情况下,需就其创造性归纳出最根本的解释。

生存和繁衍是一种约束,而不是一种目标,以此为角度对进化进行抽象化处理,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能活到成年并成功繁殖的生物,将会获得血脉的延续,而繁殖失败的生物体,则会走入进化的死胡同。生存和繁衍对新物种的发掘起着限制作用,而非驱动作用。这个观念层面的微小但重要的进步将使我们认识到“众生皆平等”,即所有在进化竞赛中胜出的生物,彼此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换句话说,我们不需要在意某种生物繁衍后代的质量和数量,或者其生存策略和生理结构,我们只关心它是否能顺利存活并繁衍后代。此处抽象化的结果便是,所有成功的物种,都在卓有成效地做着同样的事情,即它们都能生存和繁衍。有趣的是,所有的生物都无法在这方面优化,因为即使是最原始的物种,也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相反,所有成功的生物,都做成了同样的事情(生存和繁衍),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通过抛开我们熟悉的物种适应性概念,这种观点为解释真正推动大自然发掘新物种的过程,打开了新的窗口。

地球上所有生物的生命,几乎都起源于单细胞,并通过这种方式,将基因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其后代也是由最初的单细胞发育而来。正如道金斯所说,单细胞这一进化“瓶颈”,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从上述“瓶颈”的角度来看,进化是很有趣的,因为其催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大自然已经找到形成生物多样性的惊人方法,即从一个单细胞开始,除了最终生成另一个单细胞外,什么都不用做,生命就是两点之间的那点事儿。所有动物都毫无例外地越过了这个“瓶颈”,虽然跨越的方式可能各不相同。事实上,生命所经历的种种艰辛曲折,有一丝鲁布·戈德堡机械的影子,即从一个细胞开始,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折腾后,最终只是产生了另一个相同类型的细胞。

举个例子,最简单直接的磕鸡蛋方法,就是在硬质台面上敲一下,但也有其他办法来完成这一任务。比如你可以设计一套复杂的机关,由无数个小机关串联而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连锁触发,最后以木槌敲碎鸡蛋。如果你玩过一种叫做“捕鼠陷阱”(Mouse Trap)的棋盘游戏,那么对这种滑稽的机械就不会陌生,游戏里的捕鼠机关就被称为鲁布·戈德堡机械(以纪念最先发明这种机器的美国漫画家兼发明家鲁布·戈德堡)。游戏过程中,玩家们首先需要一起想办法利用各种小零件,组装成一套精密器械,比如曲柄、齿轮、杠杆、靴子、弹珠、滑梯、浴缸、跷跷板、潜标、竿子和鼠笼等。游戏最紧张的一刻就是陷阱触发的时候,如果陷阱构造合理,随着一连串机关的相继启动,一只塑料老鼠最后就会被从上方坠落的笼子困住。当然,我们可以用其他更直接的方法触发鼠笼机关,但鲁布·戈德堡机械的特点就是,需以一种过于复杂的方式,来完成一项简单的任务。换言之,“触发捕鼠陷阱”这一最终结果并不重要,其过于冗长且复杂的过程,才是吸引人的地方。

复杂的生物体,也具备类似的特性。如果所有生命都始于单细胞,并最终繁殖出同样以单细胞为生命起点的后代(且这种简单的繁殖策略是有效的),那么用越来越复杂的方式,来完成同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用呢?细菌以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实现了世代更迭(二分裂方式),就像直接在台面上磕鸡蛋。但有些生物则走了一条更迂回的路:首先产生数万亿个细胞,然后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上演一场精心编排的鲁布·戈德堡式舞蹈,最后又以单细胞的形式繁殖下一代,人类走的就是这种路。事实上,正是单个精细胞和卵细胞在多年前的相互结合,才孕育出最初单细胞版本的你。多年后,你长成一个由数万亿个细胞组成的集合体,繁殖能力(同细菌之类相比)还相当低下。从这个角度看,人类诞生的过程,就像细菌繁殖过程复杂化后的产物。我们人类需要先增殖出数万亿个细胞,待发身长大后,才能开始繁衍后代,而男女双方仅需要各提供一个细胞就能完成繁衍任务。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在进化中发现的有趣之物与生存和繁衍的必需之物相比是有区别的。最有趣的进化往往偏离了最大化生殖适合度这一目标。这种持续存在的偏离,不是由竞争导致的,而是通过进化中的其他机制(如基因漂变和扩展适应)提升进化的创造性造成的。我们人类数以万亿计的身体细胞,都是从最初的单个受精卵增殖而来,正因为人类的进化生态位支撑得起这种近乎奢侈的资源消耗,所以人类的成长过程,才能上演这场精彩的鲁布·戈德堡式舞蹈。

无论是甲虫、鸟类、水牛、藤壶,还是商人,都有很多方法来满足最低限度的生存标准,但当我们从高度抽象化的角度来看待各类生物时,它们本质上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生存和繁衍,只是方式截然不同而已。根据这种观点,驱动进化创造性引擎的深层动力不是竞争,而是寻找多样化的方法来做同一件事。进化可能就是最早期的鲁布·戈德堡试验,尝试以无限种不同的方式,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简单的任务。

但是,如果不存在任何直接的动机,为何进化会如此舍简求繁,寻找多种方法来做同样的事情呢?是不是有别的力量在背后推动呢?这个问题听起来不错,但真的不需要解释。关于搜索的一件趣事是,基因突变在一代又一代之间缓慢漂移的过程,将会在“搜索空间”中不断向外发散,不需要任何具体的动因。这好比在一根数轴上从零开始,不断地随机增加数字,最终会得到一个比较大的数字。这同样又像是有人把牛奶泼进了“搜索空间”中,而史上第一个单细胞生物,在其中占据了某一特定点位。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奶不断向各个方向扩散,最后淌满了整个可能性的空间。繁殖仅仅代表了“搜索空间”的部分区域,那些代表繁殖失败的区域,则是阻止牛奶四处流淌的障碍。所以进化碰到不育的生物,就会绕道而行,然后流经“搜索空间”中每一个代表“可繁殖生物”的点位。在一些地方,新的生态位的发现会加快牛奶的流动,进而开辟出通往更远处的新路线。尽管大部分牛奶的溢流都是被动的,只是在没有特定选择压力下的“随意流淌”,但通过创建新生态位来逃避竞争,的确会让生物获得实实在在的“奖励”。

如此看来,本书第五章中描述的新奇性搜索算法,就很像是把加速器按在地上的自然进化,“最富创新者”获得的奖励,总是拥有更多的后代。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生物,正是从远古时期开始的进化在存储着所有可繁殖生物的空间中,无意识地“流动扩散”后生成的结果。就像新奇性搜索一样,当相对简单的生存方式被探索殆尽后,进化的流动就会自然而然地向更广阔复杂的地域转移,因为之前的地方已经没有开发空间了。这好比是一座香槟塔,只要倒酒的时间足够长,待上一层的杯子灌满后,溢出的酒水就会沿着一块又一块踏脚石,溢向下一层,最终填满整个空间。

从这个角度看,进化就是一种特殊的非目标搜索,即满足最低条件的搜索。虽然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向,但它会前往任何满足生存和繁衍这一最低标准的地方,其实进化之初的第一个可繁殖细胞,就已然满足了条件。进化只是积累了所有不同的生存和繁衍方式。当所有简单的生存手段被搜索殆尽时,更复杂的方式就逐渐被发掘出来,并不是因为它们更好或更优,而是因为它们只是进化在当前位置,能搜到的一块块踏脚石。进化之所以能如此丰富多彩,是因为其仅是在漫无目标地向前流动,而目标则会截断更多的“搜索空间”。事实上,“进化是一种条件最少的检索”这一观点,促使我们发明了一种新奇性搜索的算法变体,其名为“最低标准新奇性搜索”。这种新算法能够促使机器人产生的行为,可解决新奇性搜索也束手无策的迷宫游戏,即通过搜索,找到以新方法来做同样事情的迷宫探路者,最终破解迷宫路线。这个结果的有趣之处在于,其回答了“高层次的抽象如何产生洞察力”这一问题,而这种洞察力可以作为一种实用的自动溢出算法进行测试。

当然,按照抽象化处理的观点,不容忽视的是,竞争在这里已经彻底被简化了。这种牛奶流淌式的进化论观点立意层次太高,以至于把“适应性”抽象为一种硬性限制:生存和繁衍,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在只有一种硬性限制的情况下,就不可能有竞争(就像适应性一样),因为任何满足限制条件的方法,都同样好。但正如生物学家可能会辩驳的那样,竞争确实在自然进化中起着一定作用,而这种抽象理论恰恰忽略了竞争的作用。然而,竞争可能是进化驱动力中最没有趣味性的分支,因为它趋向于限制物种发展的多样性。不同于发现新生态位,进而产生不同生存方式的积累,竞争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创造性力量。它更像是一种磨砺性力量,在特定的生态位内,对物种进行持续优化,或者使物种以限制性的方式,跨越生态位,就像瞪羚进化出从狮子嘴下逃离的方式那样。所以如果我们对进化过程的创造性感兴趣,把竞争从进化中完全抽象出去,并非不合理。而竞争所带来的问题是,为了使生物更好地适应,它引入了目标压力的概念,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可能会导致趋同和目标的欺骗性。换句话说,进化本身就是创造性的,只不过它允许了竞争的存在,但绝对不是因为存在竞争才有了进化。例如,在没有竞争的“和谐之星”上,进化只会更富有创造性。

因此,要想进化出富有特色的物种,进化的竞争性就不能压过创造性的驱动力,这才是关键。重要的是,在自然进化中,生存和繁衍这两项任务,是一种普遍存在而又开放的约束,其允许了不同的生存和繁衍方式。各类物种的不同生活方式,是通过进化的创造性力量实现的,包括建立新生态位来逃避竞争,也是由进化的创造性来驱动的。就好像图片孵化器网站的用户,一些可能有目标,一些可能没有,所以自然竞争并不能阻断整个进化体系多样性的增长。竞争能对不同物种的生存方式起到磨砺作用,而且可能会导致特定的生态位被特定的物种主导,但并不妨碍新生态位的继续积累。所以重要的结论便是,即使以一种不排除竞争的方式对自然进化作抽象化处理,竞争的作用也应排在创造性之下。

那么问题来了,大自然的竞争是如何发挥这个次要作用的?为什么竞争不会导致自然进化逐渐趋向于创造某种“最优生物”?与此有关的一个重要事实是,进化中的竞争不是全方位的。换句话说,单个个体并不会“以寡敌众”,与其他所有生物都较上劲。竞争也以不同的方式受到限制,比如因地理局限,澳大利亚的鸟类不可能会与美国的鸟类竞争,又或是受到生态位的限制,比如鸟类一般不会与水牛直接发生竞争。重要的是,这种有限的局部性竞争与全方位竞争相比,两者的影响大不相同,后者还肩负着一个首要的全局性目标,即全方位竞争,强调的是发掘“整体最优”。在全方位竞争中,评判一个生物的标准,是将其与其他所有生物进行比较。比如,在全方位竞争中,将单个人类的繁殖适应性与单个细菌相比,两者肯定是无法衡量的(因为人类完全无法媲美细菌的繁殖速度和频率)。

那么局部性竞争有什么不同之处呢?正如著名生物学家休厄尔·赖特(Sewell Wright),首先强调的那样,局部竞争会在生物自身的生态位内,不断对其进行“雕琢”和“调校”,但在不同生态位之间产生的影响,相对有限。其结果是,不同于全方位竞争,局部竞争推动了新生态位的建立,继而避免了竞争。一旦生物体找到一种不受原对手影响的新生存方式,竞争就会减少,好比有人在比赛中弃权。但全方位竞争是无法逃避的,个体无论做了什么,总是会与其他所有生物进行比较评判。这就是为什么全方位竞争自然趋向于“归一”,而局部竞争自然而然地促进了进化的多样性和创造性。因此,(局部)竞争的概念可以被整合到非目标的抽象化过程中,即自然进化可以被视为具有局部竞争特点的新奇性生成搜索。

再次重申,这种解释既不否认生物学事实,也不表明生物学家是错的。相反,我们的目标是从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进化,以期得到更深入的理解。事实上,我们还将这种提纯后的抽象概念,转化成了另一种被称为局部竞争新奇性搜索的算法,属于新奇性搜索算法的另一种变体。这种算法维护了新奇性创造与竞争之间的平衡,同时又能保持非目标性以及多样性的积累。有趣的是,与虚拟生物模拟器相结合后,该算法在一次尝试性实验中,生成了各种各样的虚拟生物,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成果。由此可知,该算法帮助证实了这种类型的搜索,可以爆炸式地生成各种虚拟的生物体。

在本章中,非目标性思考的一个核心观点是,虽然可以把进化看作一场竞争,但“形成新生态位以逃避竞争”要比“在生存和繁衍这两个目标上,胜过其他生物”更为重要。这就是生物多样性保持增长的方式,也是自然进化总体上趋向于“多元化”而非“趋同化”的原因。这既是踏脚石的积累方式,又是全面提升生态系统潜力的方式。正如在其他形式的非目标性探索,只有推翻优化理论的统治地位,才轮得到发现理论上场。最后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即化石记录本身,是否为我们从非目标性角度解读的进化论观点,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

进化的成就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它没有任何事先的引导。作为一种无意识的过程,它无法被提前计划,或像人类那样制定一系列复杂的目标。因此,“以‘复杂的目标知识’或‘原生智能’战胜‘愚昧的欺骗’”,并不是进化取得成功的原因,因为进化是一个纯粹的机械过程。所以自然进化的伟大成功,必然来自其无意识积累的踏脚石,因为进化只能做到这一点。生命之树的一大显著特征是,随着新生态位和现存生物变种的出现,它总会长出新的分枝,但并不伸向任何特定的方位。考古学家研究的所有化石,并不会直接指向进化的某些“高级物种”。它们好比是在黑暗中镜头拍摄到的不同画面,是昔日进化实验中产生的细微且无意识的变化。

最早被发现的化石,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30亿年前,上面留存了单细胞生物和松散细胞群的生命印记,它们类似于现代的细菌。匪夷所思的是,从那以后,生命的进程好像就停滞了,因为从原始数量和多样性来看,占主导地位的生命形式,从古至今都非单细胞生物莫属。进化意味着变化,但这个生态位一直以来都非常稳定。进化并没有抛弃历史、以新代旧,而是保留了历史。现存的单细胞生物便是其留下的“生命活化石”,虽然小到肉眼不可见,但它们几乎占据了现今地球生物总量的一半。

虽然细菌依旧活得好好的,但自从它们被首次发现以来,生命已经占满了其他形形色色的生态位。其中的许多生态位规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复杂。以著名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发生在大约5亿年前的寒武纪)为例,这属于生物进化过程中的“重要时期”,所有现代动物类群的祖先,都是在这段相对较短的时间跨度(几百万年)内进化出来的。

在寒武纪大爆发之前,生命只能占据一些简单而狭小的生态位,好比图片孵化器网站一开始只能处理比较简单的图片,新奇性搜索中的迷宫导航器最初只能执行一些简单的指令,人类最初只能发明车轮而不是内燃机。换言之,创新的踏脚石,必须按照先简后繁的顺序出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只是自然进化探掘出的另一块踏脚石,踩上后能攀多高,就不得而知了。你可以说,它有点像那些我们熟悉的故事:摇滚乐的发明、计算的发明、通过图片孵化器生成的赛车图片,甚至是进化对身体结构的塑造。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把化石记录本身,看作偶然性的最初版本,它不是用文字,而是用保存在岩层中的化石生物写成的,它用10亿年的时间证明了进化这个“寻宝人”,“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的深厚功力。

正因为进化不存在统领性目标,所以它才能“发明”像人类这样的生物,正是因为它没有“刻意寻找人类”,所以人类才能诞生。目标的悖论,统领了所有大型开放式的创造性系统——从人类的创造发明(以人类自身的智慧和对新奇事物的探索欲望为驱动力),到明显不受人类引导或设计的自然进化。最后,我们对进化过程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它似乎更像是一场开放式的头脑风暴,而不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求某个目标;它更倾向于探索,而不是血淋淋的竞争;它并非是在追求完美,而是在制造一台新奇的鲁布·戈德堡机械。进化好比是一位终极的寻宝者,看似没头没脑,却能在潜藏了所有可能性的空间中找出所有的生物。进化又是世界上最多产的发明家,所有的发明创造,都是在不考虑未来走向的情况下完成的。这就是在不考虑竞争和适应性的情况下,我们依然能够理解进化过程的原因。这或许能成为一个崭新的进化解读视角,彻底屏蔽目标神话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