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香火

作者:陶中民

翻过这个年头,老麦就六十了。老麦婆生他儿子麦穗时难产,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以后再没给老麦生出个 一男半女来,老麦家到了麦穗这儿就成了单传。

老麦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压力。麦穗毛儿还没扎全,老麦就四处托亲戚、求朋友给他提亲说媒。而每次见面儿,老麦都要严格把关。老麦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女孩胸要丰满,屁股要大,这样的女人能生孩子。

不满18岁,初中还没毕业,麦穗就在老麦的催促下辍学成家了。媳妇儿叫葱花,刚满17,是东庄儿麦穗的一个远房表妹,也算是亲上加亲。家境虽然一般,但小妮儿发育得却很好,自然条件很符合老麦的要求。

老麦一家人对葱花呵护备至,就指望葱花尽快为麦家续上香火。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命里没儿难求子。大半年过去了,葱花的肚子依旧平平。老麦两口子整天愁得睡不着觉。那时候,庙宇菩萨都被当做“四旧”给破了,真是烧香都找不着庙门。知道的偏方都用完了,师婆子、神汉也偷着请了,葱花仍旧没一点动静。公社卫生院的马院长说,这是一种病,叫不孕不育,得到大医院检查。听马院长的话,老麦忍痛贱卖了一头尚未长成的黑猪,让麦穗两口子到郑州看病。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葱花一切正常,麦穗先天性死精。

尽管老麦事先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不等麦穗把话说完,老麦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一黑就晕过去了。老郎中郭豁子在手面上、脚心里给老麦扎了几十针,才把他扎醒过来。醒来后的老麦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自己家祖坟地里,扑通跪倒,痛哭失声:“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睁眼那,你叫俺绝后了啊!俺咋对起列祖列宗 啊!”那哭得真叫一个撕心裂肺、寸断肝肠。

地里,稀稀拉拉的麦苗正青。

不久后的一天,老麦对麦穗说:“恁姑家盖房子哩,缺人手,你去帮两天忙吧。”

麦穗正想出去散散心,就说:“中。”

晚上,老麦到代销点赊回一瓶老白干,对麦穗娘说:“去给我弄两个菜。”

不一会儿,一盘炒鸡蛋,一盘萝卜块儿就端上了桌。老麦一口酒下去,呛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直冒,咳嗽半天。老麦就口菜,小口慢慢喝。他得把握好,既能达到效果,又不能喝醉了。

喝到大约三更光景,一瓶酒下去了小半瓶。老麦装了一袋烟,点上,定定神,口中念道:“天地神明,列祖列宗,老麦家世代清名,今天要毁到我手里了!我啥法儿呀,我不能眼看着老麦家断了香火啊!儿子,媳妇,恁爹对不住了……”说着,门帘子一掀,一头就攮进了西间。熟睡中的葱花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失声叫道:“爹,你弄啥嘞!哼,不中,不中啊!唔,娘……”

“唉!”东间里传出麦穗娘一声沉重的叹息。

屋外,皓月当空,高一声低一声的猫叫春儿听起来格外刺耳。

天已经大亮了,老麦还在葱花床前长跪不起。葱花蒙着被子“嘤嘤”地哭。麦穗娘坐在床沿上,一边小声地劝着葱花,一边煞有介事地骂着老麦:“闺女,别哭了哈,女人不能没孩子啊,再说恁爹也不是外人,孩子终究还是咱麦家的骨血……老麦,你个龟孙家儿,你不是人哪!”

在农村,女人生不出孩子,就觉得在人前矮半截。葱花一不想叫别人看不起,二还真想要个孩子,再说公公平常对自己那么好,那么亲,咬咬牙也就忍了。

两个月过去了,葱花身子还是没任何反应。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老麦又一次钻到西间里……

麦收季节,田野一片金黄。又是一个三五月明之夜,老麦家西间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葱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老麦激动得一下子扔掉烟袋,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声音发颤:“谢天谢地,祖宗保佑,老麦家有后啦!”两行浊泪顺脸淌下。

老麦给孙子取名“麦糠”,一来贱名好养活,二来“糠 ”与“康”谐音,寓意健健康康。奇怪的是,小麦糠除了他妈和他爷,别人谁都不让抱,一抱就哇哇大哭;牙牙学语的时候,爹、娘、奶甚至连姥和姥爷都会叫了,就是不会叫爷;那眉眼、神态却越长越像老麦。面对村人的取笑,老麦尽量装着不在乎:“呵呵,隔辈儿亲,隔辈儿……”

过去村人爱骂街,不大点儿事儿就满庄子骂;要是锁定了怀疑对象,就在那家附近转着圈儿骂。有一天五奶奶丢了一只鸡,正巧老麦那天杀鸡给葱花补身子,五奶奶就在老麦家院墙外高声开骂。可她放着现成的好多脏话不骂,偏偏骂“哪个扒灰头偷了她的鸡,叫他断子绝孙!”老麦听了,气恨交加,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一头栽倒,从此一病不起。

一年后,八月节刚过,生产队开始收红薯,家家都忙着掏红薯窖(把先前的红薯窖扩修一下)。可能是红薯的丰收刺激了老麦的哪根神经,久病的他竟然要起来掏红薯窖,任谁都拦不住。红薯窖口小肚大,一边玩耍的麦糠觉得好玩儿,拿个草片子就把窖口堵上了。窖内空气本就稀薄,不一会儿窖内便没了动静。

老麦下葬的时候,麦穗哭着喊爹,麦糠也哭着喊爹。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笑,也有人哭。

又过了几年,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麦穗的死精症(其实就是精子成活率低)慢慢地治好了,葱花一搁劲儿生下个龙凤胎,俩孩子的名字分别叫“麦秆”和“麦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