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不知死,焉知生?

〈无辜者公墓及教堂〉局部,十六世纪画家Jacob Grimmer画作。画中整片广场全为坟地,前方一群人正在举行入土仪式,后方是来往的行人与狗,左下角有随处可见的枯骨。(图/巴黎历史博物馆﹝Musée Carnavalet﹞馆藏)

台湾友人到巴黎出差,要我预先帮他订好住处。朋友抵达当晚邀我一起用餐,才刚见面,就急着报告大新闻:「我刚才到妳帮我订的旅馆check in,进房间后打开窗户,妳知道外面是什么吗?楼下是一大片坟场,原来这间旅馆旁边就是蒙帕纳斯公墓!」看到朋友这么激动,我深感抱歉,赶忙询问是否有意退房。他沉吟几秒后,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反正就住一晚,以后也算是精采的回忆。」

今天的台湾人面对公墓、棺材等物经常有所忌惮。畏惧死亡是人之常情,不过民间的迷信与鬼故事传统可能也助长了恐怖的情绪。其实两千年前的罗马人也害怕被亡魂骚扰,认为该把「生」与「死」区隔开来:死者有死后的空间,应让活人继续过日子,因此大多数的坟地均位于城镇外围。

坟场迁址……因为奇迹

基督教正式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后,民间出现了一个叫作ad sanctos(拉丁文,直译为「圣人之旁」)的新现象:人们找出古代各殉道者的葬身处,争相选择死后埋在圣骨之旁,相信如此一来不但可得到圣人的庇护,说不定还能跟着上天堂。天主教团体也乘胜追击,紧接着在这些热门地段修建教堂。

此类教堂均位于城镇外围,负责葬丧事项,但市中心也有掌管一般事务的教堂。概括说来,前者司「死」,后者司「生」,两者并不相斥,因为人民平日在城内进行宗教活动,有机会也常到城外朝圣,瞻仰圣人的古坟。不过久而久之,城内与城外的教堂逐渐产生了对峙现象,可能是因为民众在往生之前,常把重要的遗产捐赠给收葬的教堂。

于是奇迹出现了。西元六世纪时,阿拉斯(位于今法国北部)的主教生前原本遵照规矩,已在城外的礼拜堂选好葬地,但他去世后,遗体却变得万分沉重,任谁都无法请他起驾。本堂神父认为这是神迹显灵,连忙向才刚断气的主教请示,询问是否希望被改葬在城内,话才说完,旁人再去擡动时,发现遗体乍然变轻,显示主教同意了。事实上,此类奇迹的背后往往隐藏了内部的权力斗争,是城内教堂谋取葬丧职权的一种手段。开启这个先例后,其他地区也陆续出现类似奇闻,越来越多神职人员都被改葬在城内教堂。到了十世纪以后,欧洲各地的坟场已逐一打破古代禁忌,全部从外围转移到城镇中心。

十五世纪袖珍画。直到十八世纪末为止,欧洲的葬礼仍不常见到棺材,遗体仅用床单包缝好后就直接下葬。后方可见尖顶的红色木制墓碑,右方人群为死者家属,穿着黑色丧衣。(图/法国国家图书馆馆藏)

古代欧洲的葬礼和今天的一大差别,就是几乎看不到棺材。一般人过世后,家人会把大体清洗干净,再取死者临终睡过的床单包裹赤裸的尸身,用针线从头到脚紧密包缝好,即可准备入土。记得第一次在电影《阿玛迪斯》中看到莫札特的后事,内心备受震撼:片中,莫札特的棺材末端有一个活动门,殡葬人员抵达坟场后,七手八脚地把棺材竖直,朝着地面的公共墓穴一倒,包著白布的尸身就直接滑进大坑,和其他裹尸乱作一堆。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能除臭的生石灰,也没覆土掩埋,一行人收回棺材就离开了。当时看到这段情节,以为那是因为莫札特太贫穷,才会落到连一口棺材都没有的境地。后来才知道欧洲直到十九世纪前,除了权贵与主教等阶层,一般百姓的葬礼都与莫札特大同小异,差别只在于贫民葬于公共墓穴,富裕者在教堂旁有家用墓地,但人人都以丧布裹身(大多是白麻布)直接入土。棺材的功能只在运输尸身,且重复使用。

过去在传染病流行期间,人人都怕被尸体感染,因此不时有昏厥病人被当成死尸草草下葬、几小时后突然醒来的例子。民间有各种相关的骇人传说,比如坟场半夜发出沉闷的怪声,见到白色形影云云,其实这些鬼声鬼影有可能来自于被误葬的活人,他们在墓穴中醒转,惶恐地撕开裹尸布,破土逃生。的确,在西方文化中,鬼的传统造型一直与白布分不开,如今欧、美洲人民扮鬼时最基本的行头,仍是把白色的床单罩在身上,发出「呜呜」声摇摆前进。装鬼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正是古时入土的死者,更不会想到披在身上的床单的确是前人选用的裹尸布。

古代的思维模式还有一点明显异于今人:在一个死亡率偏高、寿命偏短(饥荒、战乱、传染病……)的世界中,人们对「死」并不陌生,而且他们深受宗教的影响,打心底相信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有朝一日还会复活,这样的信念让人较易泰然处之。欧洲各地的坟场直到十八世纪中仍位于城镇中心,巴黎的「无辜者公墓」就是一例,数百年间,一代代的贫民(即绝大多数百姓)多葬于此地。这片露天广场的面积超过一点五个普通足球场,坑坑疤疤的地面可见深约九公尺的公共墓穴,长年接收新的死者,同一墓穴容纳数百甚至逾千具尸体。墓穴被填满后,需在旁另找空地挖坑,但经年累月下来,广场处处填满旧尸,已无真正空地,当局只能在最老旧的地带挖掘,并在挖出的土堆中捡骨,将之分类排放在坟场外圈的长廊,风干后再堆进藏骨间(位于阁楼)。可想而知,每逢饥荒与传染病盛行时,此处一地难求,尸体堆积成山。十五世纪初,巴黎在短短三年中先后经历了黑死病与饥荒,全城死亡人数暴增,尸骨泛滥成灾,「无辜者公墓」的「地面」因而增高了两公尺。

在我们的想像中,这里的气氛大概是阴风惨惨,常人没事肯定绕道走避,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别忘了,古代城镇的街道狭窄,罕有开放的空间,尽管当时的坟地无树木、座椅等设施,但市民都习惯来此漫步散心,在排放尸骨的长廊下闲话家常,完全不在意腐尸的恶臭。这种面对死亡的平常心,与今人的恐惧态度实有天壤之别。

其实,散步只是坟场常见的其中一项活动而已。平时这个空间熙来攘往,可比我们今天的大广场,一点也不清静。除了殡丧等宗教仪式外,常有人来这里聚众传道,还有小贩在此叫卖(有钱人的坟墓上方有一块长方形石板,其尺寸与高度都很适合摆放摊位),陶器工人来这里找空地烧窑,艺术家在长廊中展示画作,情侣来此约会,娼妓来此拉客。天冷时,流浪汉还可能找出已干的枯骨,当成木柴起火取暖。原则上,所有的人与动物都可自由进出公墓,只有猪与狗不太受欢迎:因为猪到处闲逛,随地乱拱猪吻,一不小心可能翻出尸骨;而在过去,狗的地位相当低下,常被当成专吃腐尸的动物,有如城中的清道夫。偶尔会有独行狼前来叼走死尸,或是医学院的学生半夜把尸体偷回去解剖。

重返郊区

十八世纪以后,医疗与科学的进步影响了思维模式,整个社会越来越重视卫生,认为尸体是传染病之源,开始摒弃传统的埋葬方式。欧洲各地一一把城镇中心的公墓转移到郊区,巴黎也在1770年代拆除「无辜者公墓」,将它改建成市集活动广场,随后并把为数可观的遗骨(约两百万具)移至地下墓穴。

拿破仑掌权后,在十九世纪初颁布了一项革命性的法规:全国人民无分贫富阶级,一概需用棺材下葬,尸身不得随意堆进公共墓穴。从此之后,民间再也见不到直接入土的白布裹尸了。葬仪社、棺材木工等新型行业从而出现,现代的墓园也随之诞生,它不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场合,而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大公园,宁静安详,死者在此长眠,活人来此悼念,生与死重新得到另一种平衡。棺材与墓园的概念很快就普及全欧洲,形成如今葬丧的基本模式,只有犹太教与伊斯兰文化仍保留了裹丧布的古老传统。

朋友旅馆旁的蒙帕纳斯公墓正是在十九世纪创建的新型墓园,原本位于城市外围,但由于巴黎市不断扩张,当时的郊区如今已包含在城区之内,并成了游客的观光点。朋友后来告知他当晚睡得很香甜……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这一大片公墓远离尘嚣噪音,的确提供了一个好眠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