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时代(下)
1973年留学巴黎期间留影。(蒋勋提供)
蒋勋,《S.齐克果》,1969,速写纸本,38.6x28.5cm(蒋勋提供)
凤山服役时期任少尉排长,与军中弟兄合影。(蒋勋提供)
1972年6月中国文化学院硕士毕业,与父母合影。(蒋勋提供)
华冈—文化学院
我果真是和非正规的教育有很深缘分。强恕之后,觉得就去当兵吧,然后,也许口袋里插一本诗集去天涯海角流浪。大学填志愿,没有当一回事,胡乱填了几个,强恕的毕业生,看到别的学校学生战战兢兢填一百个志愿,都要笑死。
想到《红楼梦》里少年宝玉最厌烦他父亲那帮子做官读书人,一脑子名利,伪善做作,「文青」的宝玉给那帮人取了外号「禄蠹」—官场的蛀虫。
贾宝玉是典型「文青」,三百年前,他就不屑那一批为名利读书的「禄蠹」。
和整个主流社会背道而行,「文青」没有这样的见识和气魄,也不配做「文青」,至少愧对三百年前「文青」的贾宝玉。
我胡乱填的志愿里有一个「文化学院戏剧系」,不知为什么填了这科系,大概当时读了沙特的剧本《无路可通》(Huis Clos),讲一个人到了地狱,他不觉得是地狱,身旁的人读报纸、喝咖啡、扯淡、是非八卦……他终于领悟到原来「地狱」就是我们的日常,你厌烦的日常,你不想听的八卦,无意义的生活,日复一日,永无止境。
好可怕啊,如果「地狱」就是我们的现在,无休无止……。
这个人拿起水果刀刺向自己,一次两次。但是不死,不痛,旁边的人冷笑:「你已经死了,还要做什么?」
活着,无异于死亡,原来戏剧是可以这样使人震撼的。
那个奇怪的念头让我误打误撞进了文化学院,一所刚成立的大学,位置在阳明山上的华冈。
蒋介石时代,阳明山是禁区。从士林官邸,经过今天的仰德大道,沿路都是国安系统布的桩,国安局、情报局今天也还在那里。禁区一直到阳明书屋,整座阳明山不可能有闲杂人等,当然也不可能设立学校。
阳明山一九五七年发生过严重政治事件。一名中华民国少校刘自然被美军上士罗伯特.雷诺(Robert G. Reynolds)枪杀。雷诺被庇护回国,不接受台湾法律审判。事件闹得很大,示威群众包围美国大使馆。
我当时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小学生,对政治一无所知,父母绝口不敢谈。有一天,卖《漫画大王》的王老师脸色凝重,拿着一张「总统告全国军民同胞书」。王老师念了一次,大意是呼吁国民忍让,不可受「匪谍」煽动。
「文青」有政治洁癖,对政治冷感,只记得读「告全国军民同胞书」时,王老师面色惨白。
一九六三年,退休的教育部长张其昀,说服了蒋介石,在「禁区」设立「中国文化学院」。
张其昀是蒋的心腹,才能在「禁区」办大学。
他是北大系统出身,哈佛博士,后来主掌浙江大学。他一直怀念蔡元培带领的北大学风吧。最早的文化学院,由一位与党国关系密切的人规划,却意外成为权威禁忌年代学风最开明自由的大学。
我是文化第三届,上华冈的时候,走在云雾飘渺的山仔后,纱帽山飞瀑泉流。
张其昀在戒严时代的教育理念,也许比今天教育部官方还有创意。文化学院有戏剧系,戏剧系有国剧组,聘请二战后最优秀的剧团菁英任教,梁秀娟、杨莲英、孙元坡……他们多是没有正规学历的科班出身,如此被肯定,让台湾的教育有了不同面向的思考。
不只戏剧系,哲学系有印顺法师讲《法相》,有陈鼓应讲《庄子》,有爱新觉罗毓鋆讲儒家哲学。
法文系胡品清仿佛带着二十世纪初的巴黎魂魄,从《巴黎的忧郁》走出来,永远黑墨镜,白色蕾丝手套,沿着小径走,不看人。哲学系又像学生又像流浪者的陈平,时时传来她自杀的消息。不多久,去了西班牙,用笔名「三毛」写《撒哈拉的故事》。
那是另一个我感谢的校园,新闻系的学长高信疆编《华冈青年》,常找我聊天,和几位同学创办「大地诗社」。
我开始一篇一篇发表自己的文青创作:《希望我能有条船》、《劳伯伯的畜牧事业》,嘲讽正规教育,渴望出走流浪。
不知道为甚么苦闷的年代,知道永善老师被国安单位逮捕了。媒体上看不到任何消息。
我读着卡夫卡的《审判》、《蜕变》,隐约感觉到「国家」、「政府」的恐怖荒谬。我读着齐克果、尼采,画他们的头像,用胶带黏贴在书桌前,像是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
那些头像随岁月碎散了,丢进垃圾桶。剩下少数几张,五十多年后,斑驳漫漶,文青时代,再见面,啼笑皆非。
我一九六九年从史学系毕业,感谢「上古史」赵铁寒老师,感谢「目录学」杨家骆老师,感谢「西洋史」黎东方老师,感谢「秦汉史」傅乐成老师,让我有了基础的史观。
杨家骆老师没有书,没有笔记,上课时坐着,像一尊佛,「经」「史」「子」「集」,一一道来,学生连抄笔记都来不及。他说,家里在扬州或南京管《四库全书》,从小家族晚辈就要负责晒书,晒书时一页一页翻。那么大一部百科全书,几年晒完一遍,再从头翻。他的「目录学」是这样一辈子的修行,像AI智慧,一部《四库全书》都在脑中。
遇到这样的老师,是福气,知道什么叫做「求知」。
一九六九年大学毕业,舍不得华冈,舍不得冈上白云飞瀑,泉流急湍。我考了艺术研究所,当时所长是庄严先生,他从北大毕业就进入故宫。战乱中带着千年文物跋涉迁徙,北京到贵州,战后运南京,一九四九年又押运到台中。
我考取研究所的时候,故宫刚落脚外双溪不久,老师都是一生带着文物东奔西跑的学者,从年轻跑到老。
庄严老师常常笑自己二十几岁进故宫,一晃半世纪过去,已是「白头宫女」。教我们「书画品鉴」时,两鬓斑白,闭着眼睛,微笑着讲《富春山居》上面的印章、题跋,像聊天一样。
「白头宫女在」,也许他们是真正传承历史的人。
我的文青时代,有幸认识最后一批「白头宫女」,教玉器的那志良,陶瓷、铜器的谭旦冏、美术史李霖灿诸位老师……我一一致谢。
教佛教艺术的是晓云法师,她从香港来,早年曾游学印度泰戈尔大学。
她主持永明寺,上课多带着四、五位研究生在阳明山上走路。她的广东话不好懂,她也不太说话。有时停在绢丝瀑布前停下,说:「听……。」要学生听水,一听一、两个小时。
其实不用管听到什么,不用管有人留下,或有人走了。
遇到这样的老师,你或者一无所得,后来读《金刚经》,佛陀说他在老师燃灯佛所「一无所得」,忽然想到晓云法师的「听水」。
教育里没有这样的老师,学习和思考的意义何在?
服役的时候在凤山,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到岛屿南方,第一次遇到很多老士官,河南的、山东的、缅甸的……跟我说战争,说战争里人活下来的故事,说如何被抓进军队,如何逃亡,他们的姓名都不是自己的,每次逃亡,再度被抓,就递补另一个逃兵。
他们跟我说:「少尉啊,姓名不重要……。」
他们使我感觉「文青」这么可耻,活得安逸,却无端忧愁。
那个缅甸士官讲金三角撤退,如何斩杀同伴,徒手,或用石块,砸烂,面无表情,以为他是冷酷到无人性,然而他会爱上一个凤山妓女,爱到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说:「少尉啊,我想妈妈……。」
我的「文青时代」应该结束了吗?
结束在南台湾午后雷阵雨的狂暴霹雳。
只是觉得「文青」可耻。
■史丹佛中心
读研究所的两年,在史丹佛大学联盟的华语中心(编按:今日「台大国际华语研习所」)兼教职。
史丹佛中心设在台大的七号馆,专门提供常春藤盟校博士班学生学习华语。一对一,每天八堂课。美国学生,下飞机不会华语,一年后都能流利交谈。
这个七号馆有点像台大的殖民地区。在军事戒严的年代,二楼图书馆可以看所有当时的禁书,连文革时代的《人民日报》都有。任教老师有钥匙,和自己学生自由出入,阅读学习。
罗斯福总统的孙女、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博士候选人、一位喜欢炫耀他的京片子的芝加哥大学博士生,上台票京戏,演小丑。他们都好奇我看《人民日报》的表情,好像在询问或冷嘲:「怎么样?反攻大陆?」那个年代到处都是这样的四字标语。
「文青」对政治冷感,然而那个「殖民地」图书馆让我阅读了很多鲁迅、沈从文、巴金、茅盾。
两年里最愉快的相处是两位犹太学生,都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生,司徒伟(Harvey)研究赵孟𫖯,我们常一起去故宫看画,他说小时候见过宋美龄,好像比我还迷恋古老的中国。另一位崔宝兰(Barbara)研究宋词,天气冷,走廊相遇,她会说:「今日大寒!」有时候对不以为意的事,摇头说:「匪夷所思!」
多年后在旧金山唐人街偶遇,她博士论文写完开了中餐厅,取名「秦淮月」,推着脚踏车买菜,自嘲说「学以致用」,总算餐厅名字跟宋词有关。
多年后,中美建交,电视上看到炫耀京片子的芝加哥大学博士站在季辛吉旁边,他也是「学以致用」吧。
■巴黎,我来了
一九七二年研究所毕业,十月二日飞巴黎。
延续一九六八年学运,欧洲学生罢课示威的浪潮还未停歇。走进向往已久的巴黎艺术学院,古典石柱、雕像上都是红油漆喷的大字:Revolution。
巴黎第四大学,上课一半,楼下巨大爆炸声响,师生一起奔逃……。第七大学,每星期三下午放一场样板戏,演完,各地学生齐唱《国际歌》(L’Internationale)。
Debout les damnes de la terre!
Debout les forcats de la faim!
La raison tonne en son cratere,
C’est l’eruption de la fin.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大地上受苦的人!
从极右威权的独裁社会出来,第一次被左翼的歌声震撼。中文歌词是瞿秋白从俄文翻译的,他一九三五年在福建长汀监狱被蒋介石枪杀。我在巴黎读了他的《多余的话》,一直记得他集唐诗的绝命诗: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台湾还要十几年才解严,从台湾出走的「文青」提早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法文、中文、阿拉伯语、越南语、捷克语……。
Foule esclave debout!debout !
Le monde va changer de base :
Nous ne sommes rien, soyons tout !
和旧世界决裂!
「文青」很陌生吗?
或许我想起了青少年时代阅读的雨果《悲惨世界》,并没有不同,只是呼吁活下去,真正像人一样活下去,尊重所有活下去的愿望和努力。
我在欧洲流浪着,身上挂一个纸牌,在往南的路口,「米兰」、「威尼斯」,或者「阿姆斯特丹」、「布鲁日」。后来站在路边,纸牌上写「哪里都可以」。随兴出走,随兴睡在教堂、路边、车站。随手画画,随手文字记录,不成章法,也不企图有章法。
旅途里随手撕碎在风中散去的文字和图绘,也许是真正「文青」的梦,如果留着,有不同的意义吗?
「文青时代」,像一场乱七八糟的盛宴。盛宴过去,旧的记忆,杯盘狼藉,我真的能清除干净吗?(本文摘自《我的文青时代》,有鹿文化出版)